我是五月中旬去的科洛姆纳,如今才想起来要写一点什么。我总觉得时间会过滤掉一些多余信息,留下的记忆更值得珍藏。自上了文学这贼船,每日在文本海洋里划水,鲜活的风景过一段便沉入马里亚纳海沟,海底火山不喷发,多半难记起来了。只是跟文学有关的东西总可以清晰地浮在水面上。
如果不是八卦之心作祟,我怕是不会走这一趟的。见过世面的人都说莫斯科郊外小镇(甚至所有斯拉夫的小镇)大抵是一个模样,天一样的蓝,马路都不宽,房子一样涂得五彩斑斓,只是有些镇子大点,有些小点而已,科洛姆纳也不例外。但后来听闻四处留情的阿赫玛托娃跟科洛姆纳还颇有渊源,遂决意走上一遭。
科洛姆纳在莫斯科城东南约莫一百公里处,沿着M-5公路开两个半小时车才能到。正午出发,阳光照得人恍惚,想想两个多小时正好是个午觉的时间我便头也不抬地睡过去了。回程时我才知道,我错过了一百公里的白桦树,云彩和公路别墅大赏。我不长的生活历程中充满了类似的后知后觉,但能弥补的屈指可数。我并不为此惋惜,在成年之后四处飘荡的生活里,错过和遗失的,又何止这些呢。
到达目的地,将车停在科洛姆纳汽车站便来到了红砖堆砌的克里姆林。科洛姆纳还是不一样,这个规模的城墙别的小镇恐怕难以匹敌。就凭这一点,这趟来得也算值了。我们一路沿着克里姆林墙前的道路行走,来到河畔前的高地。矢车菊和青草装点了整个河堤,年轻人们都沿着高地走着,坐着吹风或搔首弄姿地拍照。靠墙角的两个年轻人相互拥吻着,足足有半个小时,即使我如此变态地盯着他们,也没引起他们丝毫注意。被爱神光顾的年轻人,情欲挥散在蓝天绿地青草间。这让我想起亨伯利和安娜贝尔在咸湿海滩上的最初探索。而我,毫无疑问,扮演着失败的海的老人角色。
我是冲着阿赫玛托娃来的。但我除了阿赫玛托娃在那首诗里所描绘的细节之外,并不知道她在科洛姆纳还做了什么。历史像风干的紫菜一样被码成千篇一律的卷,生活的真相早被时光蒸发在遥远的过去。我们只知道年,年和年阿赫玛托娃住在科洛姆纳近郊朋友家的别墅里,她于年夏天与谢尔盖·谢尔温斯基,摄影师列夫·戈尔农克同行,造访了科洛姆纳城,游览了克里姆林宫城,走过阿尔巴特街,和我们一样,也在某些地方拍过几张照片。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寻找作家皮里尼亚克与妻子的旧居,但最终也未能找到。
据苏联时期最八卦的文艺学家利季娅·楚科夫斯卡娅说,阿赫玛托娃和皮里尼亚克拍拖过。阿赫玛托娃于年与著名诗人古米廖夫离婚,嫁给了著名的东方学家希列伊科,但这位天才历史学者在生活中的能力甚至比阿赫玛托娃还差。年的8月,诗人的前夫在彼得格勒近郊的某个地方被执行枪决。阿赫玛托娃生命中的希列伊科组诗也唱到了尽头,她开始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未来主义作曲家卢里耶的身上。这位苏联音乐委员会的官员却在年8月到国外出差之际毫无征兆地去国远走,被抛弃的还有女诗人的殷切期望。这年秋天阿赫玛托娃对卢里耶的殷切期望被转移到了他的朋友,艺术理论家普宁的身上。但是直到年,阿赫玛托娃才如愿搬进他在喷泉宫侧翼的房子里。在这之前很长的时间里,阿赫玛托娃就像在她的诗歌里写的一样,是个“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之人。年之后,阿赫玛托娃居住在喷泉宫长达三十年(二战时期曾被疏散到塔什干)。这儿如今是彼得堡阿赫玛托娃故居。阿赫玛托娃和皮里尼亚克的这段情缘就发生在-年之间这段空窗期。
皮利尼亚克于年离开科洛姆纳,离开第一任妻子前往莫斯科。楚科夫斯卡娅说,皮里尼亚克和阿赫玛托娃相识于年左右,他想娶阿赫玛托娃,并正式向其求过婚。年皮里尼亚克和阿赫玛托娃还来了一场列宁格勒到莫斯科的汽车公路旅行。但这段感情最终不了了之也没个下文。大概率是皮里尼亚克的日本之行让它终止了。日本之行被皮里尼亚克写入《日本太阳之根》里,这也为作家的死亡埋下了伏笔。事实上,皮里尼亚克年出版的的《不灭的月亮的故事》给他带来了政治上的,文学上的诸多麻烦。年10月28日皮里尼亚克被捕,随后年4月21日在莫斯科被判日本间谍罪,处以死刑,立即执行。
得知皮利尼亚克之死,阿赫马托娃悲痛地写下了悼念诗:
致皮里尼亚克
你将独自看破这一切
当四周无眠的黑暗涌起
那阳光明媚的铃兰三角地
为十二月夜的黑暗入侵
我沿小路走向你
你无忧无虑地笑着
那针叶林和池中芦苇
以某种古怪回声答复
啊,如果这些吵醒了亡者
原谅我,我不得不如此
我惋惜你,一如惋惜自己
我羡慕,每一个哭泣的人
谁能在这可怕的时候
为躺在沟底的人哭泣
我的眼里没有泪水
它在到达之前早已干涸
年
(笔者译)
这首诗歌被挂在红色的砖墙上
阿赫玛托娃在科洛姆纳
当年拍照的地方
年7月16日,阿赫玛托娃在科洛姆纳遍寻不到的皮里尼亚克故居,如今静静地躺在科洛姆纳阿尔巴特大街。人们不仅像阿赫玛托娃一样奔着皮里尼亚克而去,还寻找着阿赫玛托娃当年留下了两张珍贵照片的地方。她写下的诗歌和她的照片被刻进黑色的花岗岩,挂在小城卢科夫尼克家族府邸墙壁上。小院萧条,斑驳的墙壁对着斜照,隔壁高耸的周五塔(Пятницкиеворота)门洞像张开的血盆大口,院前两棵白色的绣球荚蒾人畜无害地开得正欢,墙壁前伫立着朝圣的异国他乡之人。他们读着诗,想象着那年夏天:
Всеголишьчасвкремле,вегоограде!Ноэтотмиг,прошедшийсквозьвека,заговорит?Сожжённоютетрадью?иотзовётсятрауром?Венка?…
在克里姆林宫墙里共计一个小时
但这一刻穿越整了个世纪
说起《焚尽的笔记本》
又以《花圈》的哀悼相回应
Таквстретились:нашГород,славойполный,итайнойоблечённый–человек…Ноэтотлетнийдень–Коломнапомнит,слагаястрокивкаменныйковчег.
就这样相遇了:我们满是荣誉的城
和处在秘密中的人……
但这慵懒的一天,她记住了科洛姆纳
把诗刻进石头方舟
Одинлишьденьпалящегоиюля:тридцатьшестой,зажатыйстрахомгод.Новот–заклятьяВечностикоснулисьбагрянойаркиПятницкихворот;
酷热七月的一天
被恐惧支配的年
但这永恒的咒语触到了
皮特尼茨基塔血红的拱门
иособняксизысканнымфронтономнепамятникомстал,апростофоном.
那有着精美山墙的别墅
没成为纪念碑,只是做了背景墙。
(笔者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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