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发表后在莫斯科红场通过广播播讲时,每个经过广场的苏联人都在冰天雪地里驻足倾听,忍不住地在风雪里流泪。我相信。对一个经历过战争摧折不久的国家的普通民众来说,索科洛夫的遭遇就是自己的遭遇或者自己遭遇的一部分,他们都有切身的体会。
一想到大雪纷飞寒风刺骨中行人伫立流泪倾听的场景,我就想到我们曾一度以“洗礼”来描述战争过后的人事,其实战争并不好玩,普通人没人愿意被战争洗礼。战争中没有真正的胜利者,战争留给人的只有肉体的伤害和精神的折磨。就像索科洛夫。
只是,索科洛夫的遭际太过残酷。年大饥荒,他的家人除他外全部饿死。后来他到城里做钳工,与同为孤儿的伊林娜结了婚,十年间,他们育有一子两女。但这种平淡温馨的家庭生活随着德国入侵不复存在,卫国战争开始。41岁的索科洛夫入伍后,在一次冲锋中被德国人俘虏,关进集中营受尽屈辱。后终于逃出敌营,回到本方,医院辗转获知妻子和两个女儿早已命丧在德军的炸弹下。好不容易知道儿子还活着,且已到了前线做了炮兵连长,索科洛夫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儿子又在战争胜利的那一天死于德军阻击手下。这个人的一生,不断重复着“只剩一个人”的悲惨遭遇,他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棵草那样,不断地被一切的风雨、碎石、污泥、土块、浊流任意蹂搓、践踏、击打、埋没、压垮,每一次,索科洛夫刚想从上一轮的灾难中喘过气来,又一顿让人眼前直冒金星的重击就来了。用索科洛夫在小说中的话说就是:“我的眼前一片黑,心缩成一团,怎么也松不开来”。
我就在课堂上与学生聊这个。聊索科洛夫一生的遭遇,聊人在社会悲剧中的无奈和可怜之处。个人在群体中,有时是非常悲剧的,你不知道这个群体会偶尔发生什么,群体的动荡会给某一个体或者某一些个体带来什么灾难。其实,群体动荡后的结局会给群体中的所有个体带来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灾难,德国发动的两次世界大战给自己的国民带来了什么?我们在课堂上借《一个人的遭遇》探讨德国怎么就发生了入侵苏联的事情,德国国内到底发生了什么。聊远在欧洲腹地的德国,深刻影响了遥远的一个叫索科洛夫的俄罗斯人。我对学生说,国家疯狂对个人的戕害实例古今中外举不胜举,所以看一个索科洛夫,我们就看到了无数的自己。学生没一个笑的,我觉得他们听进去了。
不过,学生质疑了《一个人的遭遇》的奇特性:这么多倒霉的事情,全让索科洛夫占了?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呢?他们都读了余华的《活着》,我们开始聊《活着》中的福贵。阔少爷,挥霍祖产,气死父亲,准备浪子回头时却被抓了壮丁,于是在一幕幕人的惨死中忍受战争的荒谬。后来本方战败,被俘后放回家,母亲已经去世。社会继续动荡,苦难没有停止,妻子疾病死了,儿女疾病死了,女婿也意外死了。即便如此,离奇的苦难仍然没有停止,作为家族最后希望的小外孙竟然吃豆子撑死了。曲终了,只有福贵一个人活着。残忍的表达。但生活就是这样,人在苦难的时代生存就是这样。你以为很怪异,但就是这么诡异。
我知道,这是以小说来印证小说,以故事来印证故事,以遭遇来印证遭遇。但我更知道现实中就有发生,我对学生说:再看看史铁生的一生。
遭遇即命运。
福贵在小说中说:“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与许多评家的断语不同,我听之彷徨,读之幽伤。一个平常人于乱世,究竟能如何呢?看福贵的一生,无论如何都让我有一种拂不去的悲怆感。
索科洛夫在小说中说:“我的心震荡得厉害,得换一个活塞了……有时候,它收缩和绞痛得那么厉害,眼睛里简直一片漆黑。我怕有一天会在睡着的时候死去,把我的小儿子吓坏。此外,还有一件痛苦的事:差不多天天夜里梦见死去的亲人。而最常见的梦是:我站在带刺的铁丝网里面,他们却在外边,在另外一边……我跟伊林娜、跟孩子们谈着一切,可是刚想拉开铁丝网,他们就离开我,仿佛在跟前消失了……”这就是战争带给活人的精神折磨,许多内伤,一生难以平复,就如小说中索科洛夫开拔战场时把送行的泪妻一把推开的那个细节,战后再难从索科洛夫的悔恨中抹去,恐怕要折磨他一生了。
同样让阅读者抹不去的细节还有孩子凡尼亚把索科洛夫认成是自己的父亲后的一连串表现。他扑在索科洛夫的脖子上,吻着索科洛夫的腮帮,嘴唇,前额。像一只太平鸟一样尖叫着“爸爸,我亲爱的爸爸”。贴住索科洛夫的身体,全身哆嗦,一声不响。两只小手勾住索科洛夫的脖子再也不愿松开。这是又一个小索科洛夫,在凡尼亚的记忆里,父亲只剩下一个皮大衣的概念。
许多时候,作为一个人,除了在遭遇中忍受,还能怎么着?索科洛夫注定被梦境折磨,有谁能真正帮得了他?即便暂时能忘却,但常常在一些偶然的生活细节处,痛苦会不请自来,源源不断,有一天彻底淹没了他也未可知。生活里不是没有这样的实际发生。
《一个人的遭遇》还有一个译名叫《人的命运》,我觉得比通行的译名好。被译作“遭遇”的俄语单词在俄语里就是“命运”,索科洛夫“离奇”的人生遭遇不就是经历战争人群的“共同命运”?仍然有人用“典型说”屠解索科洛夫形象,我以为是视战争为儿戏。更有人把索科洛夫的人生苦难遭际情节视为对小说品质的损伤,我以为是对普遍苦难的无视。
我对肖洛霍夫的小说是中心文学还是边缘文学毫无兴趣。我们只看故事。就《一个人的遭遇》来说,肖洛霍夫给我们揭示了人在战争面前的无助与无奈。这篇小说让我们思考后发现,在荒诞、灾难、动荡年代(自然包括战争年代),人的命运有惊人的普遍相似,故事发生的地域不同,人的姓氏不同,悲剧形态各异,但苦难的本质一样。
在课堂上,我与学生的共识是:遭遇战争黑暗与遭遇瘟疫黑暗一样,遭遇自然磨难与遭遇人祸灾难一样,每个人都可能受到命运的捉弄和逼迫。我们要做的是尽量警醒并远离因人而起的苦难,在深陷苦难时能够平静接受并直面,对一切苦难中的人应抱以同情与悲悯之心。就像《一个人的遭遇》最后,索科洛夫巨大、像木头一样坚硬的手,连蹦带跳的凡尼亚身影和他那只向人扬起的粉红色的小手,都向我们传递了这样的信息——生活仍将继续。尽管这只手与凡尼亚的那只小手让人忍不住地心酸——这个普普通通的俄罗斯人,这个幼小的孩子,招谁惹谁了呢?
在学生的阅读随笔里,于索科洛夫命运遭际分析之外,我看到了更生活的收获,有学生言道:每一种社会状态下,都有“索科洛夫”式的遭遇可能,在现实中,他可能是一个乞讨者,也可能是一个占道经营的小贩。衣衫褴褛的路人必有其生存的凋敝处,人怀宽容善良的心事对待他们,就是对待自己。即便是对怀抱汽油桶上了公交车的厦门纵火恶者,社会自身也有检讨的必要。唯其,我们的社会才能变得更好,生存于这个群体中的每一个生命,才能维持自身尊严。
文学的本质力量,不就是这个吗?似乎离《一个人的遭遇》渐远了,其实不。我喜欢课堂上与学生这样聊小说故事。
张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