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贺,年生,吉林舒兰市人,美术老师,现任教于湖南长沙华艺美术培训学校。写诗和小说,画画,喜欢电影和摇滚乐。
洛可家的三天
文=姜贺
第一天
离上次来洛可家已经过去了一年半。上次来的时候,她刚跟上一任男友分手不到三个月,虽然笑起来还是一样聒噪,但动不动就要提一下那个人的名字,我们都不胜其烦。这一次我来的时候,她和新一任男朋友分手四个月左右。我们有差不多一整年的时间没见过面。我上次来这里,一住就是半年。
本来应该是个告别聚会,洛可下周五要去图图瑞西纳,也就是说,我们这辈子再见面就难了。不止她一个要走,格子过一阵儿要去里约热内卢,小莫打算去布加勒斯特,楚重要去杜塞尔多夫出差半年,薇薇要和她刚订婚的黑人未婚夫一起搬到马达加斯加。只有我是不走的,我走不了也不想走。
紫色的雾霾终于从中部地区扩展到北方边境,我们这座城市也开始进入梦幻时期,人们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快递员骑车时戴着防毒面具,富人区那边在加紧修建地下广场,新盖的一座十八层高的建筑据说就是用来安置城市地下广场的空气过滤器的。核能工程师在新闻上宣称他们的“人造太阳计划”已经相当完善,只待广场一建成,地下将拥有比地上更充足的光照。
我当时住的地方离洛可家不远,步行十多分钟就能到——当然是说地面距离。走地下通道的话,七弯八拐的至少要半个小时。我开窗闻了闻外面淡紫色的空气,感觉自己还扛得住,点了根烟就出门了。到她家门口,我发现我的钥匙依然适用,没有敲门就进去了。地板上睡了六个人,我进门差点踩到一个胖子,他翻了个身,我才认出是楚重。左边卧室的门开着,洛可穿着睡衣滚到了床垫下面,她的枕头是一瓶“三只猴子”威士忌的空瓶。右边卧室曾经是我的房间,如今房门紧闭,门上还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一大堆各色的酒瓶子堆成的金字塔,旁边趴着一只英短猫,坐成斯芬克斯的姿势,眼睛斜望着前方。
我踮着脚走到沙发那儿,幸好没有直接坐下,沙发垫上醒目地遗留着一大片红酒的残迹。我不想打扰他们,就坐在扶手上,从茶几上拿起一根散落的香蕉,仔细地把皮等分成八条。香蕉吃完,格子先醒了,他一把抓起脸上的什么东西,又把那个东西扔到了厨房,发出响亮的声音,大概撞上柜门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问我螃蟹是哪来的。我才意识到我进门放下袋子并没有系口,现在屋里共有十几只螃蟹在横行,袋子全空了。
“卖螃蟹的没骗我,都是活的。”
我捡起第二根香蕉。
“这种天气还有人卖螃蟹吗?”
“当然有,不然螃蟹哪来的。”
几分钟之内,螃蟹们帮我把睡在客厅的所有人都叫醒了。其中两个人我第一次见。
他们帮我一起捉螃蟹,不过还是跑了一只,谁也不知道去哪了。大家都猜是爬进了下水道,因为厨房的下水道孔径很大。直到洛可也起床,她的睡衣下摆上夹着一只螃蟹钳,断腿的原主拖着残躯在她身后费力地匍匐横行。
不认识的两个男生洗把脸就走了,剩下我们六个人吃brunch——蒸螃蟹。小莫说蒸螃蟹一定要在螃蟹壳的缝隙里抹上蒜蓉,但被夹了一下之后就放弃了,直接扔进蒸网,盖上盖就开中火。我们其余几个在吃冰箱里不知道谁昨晚带来的蛋糕,格子说有的蛋糕不能混着螃蟹吃。过去我常备的饮料是零度可口可乐,洛可也爱喝这个,这是她自称唯一能接受的可乐品种。她显然是在说谎。我看着她挺自然地打开一瓶皇冠牌罐装半糖可乐,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对可口可乐的承诺了。我猜他们昨晚已经问过那个问题,但我还是得亲口问一句才舒心。
“为什么要去图图瑞西纳?”
“这边太没意思了。”
估计洛可一口喝下至少半罐可乐。
我等她喘口气继续问:“整个地球都没有你想待的地方了?”
“我想换个环境试试,彻彻底底换个环境。”她满不在乎地说。
“放屁。”
别人都只顾着往嘴里填东西。楚重吃到一半想抽烟,薇薇说别浪费烟草,去外面吸点空气过过嗓子得了。
“我头还疼得厉害。”小莫拍拍自己的后脑勺。
刚到下午两点半,他们就商量晚上看什么电影喝什么酒,我事先声明我已经戒酒了,谁也不能强迫我喝。格子从兜里掏出一包旱烟丝,问我戒没戒这个,我说这倒没有,说着掏出一小撮放进洛可家的烟斗。
那只烟斗是我之前送给洛可的生日礼物,是我在附近的超市顺手偷的。
我吸一口,洛可吸一口,薇薇吸一口,格子吸一口,楚重吸一口,小莫吸一口。小莫再也不喊头疼了。旱烟上头的感觉有点怪,不如说我开始只觉得这烟味道不大正常,我一点也没飞起来,倒像在潜水。潜到特别深的地方,我就在黑暗里悬着,周围有几条体型跟我差不多的鱼类游来游去,我想叫他们安静,可一张嘴就不能呼吸了。一阵寒流冲过来,我打个激灵,随即想到,洛可不就在我旁边的暗礁里藏着呢么,她什么时候说去图图瑞西纳了?她没说,她不会走的。
洛可新收了不少DVD,一大半是蓝光的,按国别和导演分好类。我光是浏览一遍脖子都酸了。她的口味基本没什么变化,是那阵子每天跟我一起看片养成的。
他们说今晚该看日本电影了。我找到写着“Japan”的那一栏仔细翻一遍,比较中意的有:沟口健二《祗园姐妹》《山椒鱼大夫》《雨月物语》,黑泽明《梦》《德尔苏·乌扎拉》,铃木清顺《手枪歌剧》《梦二》《阳炎座》,五社英雄《女杀油地狱》《阳晖楼》《薄化妆》,今村昌平《日本昆虫记》《猪与军舰》《人类学入门》《赤色杀机》,黑泽清《超凡神树》《X圣治》《光明的未来》,萨布《盗信情缘》《弹丸飞人》《疯狂星期一》,三池崇史《杀手阿一》《牛头》《切肤之爱》《中国鸟人》,园子温《爱的曝光》《庸才》《地狱为何恶劣》,石井岳龙《逆喷射家族》《梦幻银河》,冢本晋也《子弹死跳舞》《双生儿》《六月之蛇》,山下敦弘《疯子方舟》《苦役列车》《赖皮生活》,崔洋一《十楼的蚊子》《血与骨》,大林宣彦《花筐》《幽异仲夏》《水的旅行者》,藤田敏八《八月湿砂》《赤提灯》《钻石无暇》,相米慎二《台风俱乐部》《夏天的庭院》《鱼影之群》,长谷川合彦《盗日者》《青春之杀人者》,神代辰巳《困倦之眼》《梳之火》《红发女郎》,小林正树《怪谈》《化石》《燃烧的秋天》《日本的青春》,木下惠介《野菊之墓》《风花》《太阳和玫瑰》《笛吹川》,中村义洋《金色梦乡》《鱼的故事》《两个穿运动服的人》,行定勋《GO!大暴走》《消失在远空中》《奢侈的骨》,寺山修司《上海异人娼馆》《草迷宫》《抛掉书本上街去》,筱田正浩《干花》《心中天网岛》《夜叉池》《卑弥呼》,大岛渚《仪式》《绞死刑》《饲育》,实相寺昭雄《无常》《D坂杀人事件》《哥》,若松孝二《赤裸的子弹》《无水之池》《无尽华尔兹》,吉田喜重《情炎》《炎与女》《情欲与虐杀》,敕使河原宏《砂之女》《夏天的士兵》《豪姬》,降旗康男《铁道员》《夜叉》《寒椿》,河濑直美《萌之朱雀》《光》《沙罗双树》,荻上直子《海鸥食堂》《眼镜》《租赁猫》,深田晃司《临渊而立》《河畔的朔子》,冲田修一《横道世之介》《南极料理人》《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矢口史靖《那啊哪啊神去村》《五个扑水的少年》《摇摆少女》,岩井俊二《花与爱丽丝》《燕
尾蝶》《四月物语》,森田芳光《春天情书》《其后》《我的夏日旅行》,桥口亮辅《周围的事》《流砂幻爱》《恋人们》,山田洋次《黄昏的清兵卫》《远山的呼唤》《故乡》,吉村公三郎《夜之河》《虚饰的盛装》《琴与佐助》,五所平之助《看得见烟囱的地方》《萤火》,衣笠贞之助《地狱门》《疯狂的一页》《大佛开眼》,山中贞雄《人情纸风船》《河内山宗俊》,三隅研次《剑》《座头市物语》《带子雄狼系列》,加藤泰《我的刽子手》《鬼太鼓座》《阴兽》,三木聪《转转》《废柴三人组》《乌龟意外之速游》,福居精进《橡胶灵魂》《匹诺曹号》,周防正行《谈谈情跳跳舞》《默片解说员》《变态家族》,高桥伴明《东京新爱人》《禅》,石井辉男《地狱》《龙纹怪谈》《色欲迷宫》,石井克人《茶之味》《山的那边,德市之恋》《鲨皮男与蜜桃女》,星护《笑之大学》《恶魔的手球歌》……换句话说我都很中意。最终挑出三张:今井正的《报仇》,荒井晴彦的《火口的两人》和松本俊夫的《脑髓地狱》,作为今晚客厅放映的备选,他们一致认为这三部都有点重口味,在我看来还不大够。
趁我去厨房做咖啡的空当,他们议论了某个与我有关的话题,我只听到我的名字被提及,等我出来时洛可喊了一声“打住吧”。我撂下托盘,大家都默契地沉默。楚重假装看手机,又真找到了可聊的话题:今晚十点半的欧冠赛有利物浦。我和楚重、小莫、薇薇就马内的转会传闻小小地争议了一会儿,格子提醒我们咖啡快凉了。
我最近对新款HarioS12滤杯很着迷,走到哪都随身带着S12滤纸。在久违的厨房里,出乎意料地遭遇一个白钢手冲架。多亏了它,我放在这里的手冲壶才没有生锈。我也没用我带来的烛芒,因为置物架上有半袋牛皮纸装的咖啡豆,标签上写着“哥斯达黎加——黑珍珠”,破折号让我难受。唯有磨豆机令人不满,国产的牌子不明的棕色塑料外壳像一匹暮年驽马,我的手摇Helor不知去向。
一边磨豆一边烧水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朝对面的银行望去,以前有个面部几乎全部烧伤的矮胖女人一到黄昏就蹲坐在银行的台阶上,专心致志地玩手机,视行人如无物,直到午夜才不慌不忙地离开,日复如是。我曾近距离路过她旁边,实在无法从她骇人的面孔上分辨出年纪。那时洛可每天晚饭后都喝一杯我做的手冲,我做咖啡,她洗碗,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注意那个胖女人,但从来没聊过关于她的话题。有一天晚上,大约十一点,我去厨房拿喝酒的杯子,听到楼下传来女人的恸哭。胖女人跪倒在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脚下,死死地抱着他的小腿不放,呜咽着说了一大通,但没有人能听得清。男人只是冲她大吼“放开我”,还威胁说要报警,女人却埋头自顾自陈述着某一件她笃信的事实,把男人的裤腿当作手绢擦着眼泪。她似乎只是想要讲出来,而不是期待这番话能有什么效果。男人见挣脱不开,只好选择用沉默对抗,从我的角度看到的是他气愤又满不在乎的表情,他在等她的情绪发泄完,或者在等自己镇定下来。过了半小时,她终于放弃了。男人大步流星地扯着裤腿撤退,想以稍微优雅的姿势逃跑,丢下愣在原地、放空后已经不知如何是好的胖女人。
从那以后胖女人再没出现过。
他们各自好像都有不少事要忙,喝过咖啡就纷纷找一个角落打开电脑。我在书架上找到一本我放在这儿的《现代地狱纪游》,挑一些我没读过的篇目跳着读。
拜紫雾所赐,四点多钟天已黑透。
我食言了,我也喝起酒来。我一个人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捧着一瓶浅棕色的麒麟生榨。他们几个聚在桌边,吃楼下餐馆做的手撕羊肉,小莫说吃羊肉不能喝啤酒,只能喝白酒或者伏特加。薇薇说她正处于生理期,可还是没忍住,给自己调了一杯金汤力,只夹羊肉里做配菜的胡萝卜丝和辣椒丝吃。他们聊关于出入境的问题,工作签、个人签、星际签……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我从来没出过中京,从破军区到浙台区对我来说就算是旅行了。
我一个人喝酒,他们喊了我两次我没回应,就不再理我。我刚开始为装样子才又打开一本书,但很快被一个故事吸引住。故事讲的是一位孤独的青年教师养了一条聪慧过人的柴犬,一次夜半遛狗时,柴犬挣开项圈走失了。几天后一个和他差不多同龄的男人来到他家,声称自己就是那条柴犬,并且很主动地承担了家里的全部家务,还从兜里掏出几百块钱给教师。教师在错愕中选择静观其变。一晃几个月,他们共同经历的几件事使教师深受感动,与柴犬男结下了兄弟一般的情谊。某天早晨,走失的柴犬又找回了家门,柴犬男坚称自己才是教师养的那条狗。一番争辩之下,柴犬男对教师失望透顶,主动离开了。又过了几天,教师在去学校的途中遇到一条流浪狗的尸体,经过仔细察看他得出结论,死的这条才是真正的柴犬。伤心欲绝的他没有心情去上课,只想躲在家里喝到人事不省。等他回到家一看,柴犬男笑呵呵地在门口迎接他,桌子上摆满了香喷喷的菜肴。大悲大喜令他顿觉腹中饥饿,忙不迭地坐下大快朵颐。酒足饭饱后他想起招呼柴犬男,问问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柴犬男和狗都已不见踪影。教师这时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吃下的美味都是用狗肉烹饪的。
照例是我和洛可收拾饭桌。我什么都没吃,也不饿,还打着酒嗝。我问她晚上怎么安排住宿问题,她让我还是“去你的床上”睡。洗完碗筷,我推开“我的房间”的门,里面除了我睡过的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一切摆设都很陌生,地上还并排立着两个大号行李箱。洛可打开灯,给我送来一床被子——也是去年我用过的。
“行李箱里是别人委托我带到那边去的东西。”
她说着,把箱子往靠墙的位置推了推。
阳台的窗帘飞扬出窗口,一阵过堂风卷起一张纸。我捡起纸,纸上写了两个字和一排省略号:“好吧……”
这是我的笔迹。我后来压根没写下去,但我现在还记得我要写的是什么。
第二天
洛可似乎认识中京所有的地下艺术家。当然,仅限于地下的。他们每天进进出出洛可家的客厅,把这里当成了某种不太舒适的沙龙。也许这些人无处可去,更可能也无事可做,于是发现了这块宝地之后就呼朋唤友一起来喝酒,喝到第二天凌晨,随机吐在地板上或沙发上。他们谈的是某某某在哪家画廊又办了个展,哪只曲调半像PinkFloyd半像SonicYouth的乐队主唱又睡了几个歌迷,谁拍的新片子又靠着在高校拉关系拿到了一笔可观的投资。他们在洛可家无拘无束,比在自己家还要自在轻松,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因为屋子里坐的人大部分都是老相识。他们中的某一个如果在喝多了的情况下出了丑,以后就不会再来,但过几天又会出现在别的“沙龙”里谈笑风生。他们有种天生的自信,不仅相信自己绝对是正宗的、纯粹的艺术家,也相信自己应该得到所有艺术家应得的尊重。这些人都算是洛可前男友的遗产。
据说那一位是在地下圈子里小有名气的评论家,评论的内容涉及各个艺术类型。作为评论家他从不得罪人,反而和很多艺术家交往甚密。我没见过他,不好评价,但我屡屡从“客人”中间听到关于他的传闻。可想而知,这些传闻都没有传进洛可的耳朵,我不知道是不是她有意关闭了自己在这方面的听觉。仅仅是从听说过的内容来判断的话,我会相当诧异为什么洛可会对他念念不忘。
还好念念不忘也没持续太久,我来的第三个月,她好像就没再提起他,客人有时无意中提到那个名字,她也毫无反应。我们之间最初的“协议”是我帮她做饭和打理家务,她允许我不交房租住下来。我是搬进来十多天才明白她家的家务比我想象的要繁重得多。更重要的是,我不是在帮她一个人做家务,我更像是沙龙的志愿者,白天为未来的大师们端茶倒水,半夜为郁郁不得志的天才们收拾呕吐物。
渐渐厌烦、一再地忍耐,我那段时间既没有工作也没有安身之地,只能维持着昼夜颠倒、不得安宁的生活。我曾想动用我和洛可的那点薄薄的交情劝说她结束这个没头没尾的连续闹剧。我那时还不懂,我刚刚接触了一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快受不了了,她是怎么做到甘之如饴的?偶然的一天晚上我做好饭从厨房出来,看到她和那群我一眼就能看得出离“艺术家”三个字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家伙聊得其乐融融,继而哄堂大笑,我才明白,她根本就没有在忍受,她是在享受。
我义正言辞地“建议”她的时候,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在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讲话。
她说她没有理由拒绝那些喜欢来这里喝酒聊天的人,更别提本来大家就是朋友。她说她也的确很享受“志同道合”的人欢聚一堂的气氛,就算不是那么志同道合,只要能够共饮一夜也是人生难得。她说她已经是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完全不需要自以为是的好心人来给她指点迷津。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她没说如果我看不惯可以搬走,也没问我是哪里来的勇气,作为蹭住的无赖反倒来给提供免费食宿的主人上课。她没说很多话,所以争吵没有持续下去。然而,对于她的有所保留我很难说是感激还是怨恨。
我被一首“BelaLugosisDead”吵醒了,在地板上。薇薇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玩手机。我想起昨晚看了一半电影睡着了,就在原地。还记得电影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白人男性穿着红色的风衣站在湖边,湖上迷雾升腾。所以我们最终没有看什么日本电影,这不重要了。是尼古拉斯·罗伊格的某一部片子,不是我选的。
薇薇从我腰间跨过去,到餐桌上端起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不怕烫似地一饮而尽。
我觉得既然只有我们两个醒了,我们应该说说话。
“雾散了吗?”我问她。虽然我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窗外,窗外大约已经是白天了,尽管光线很暗。
“没散……你是做梦了?怎么可能散……”
“我是做梦来着……”
我梦见我和格子去海滨大道散步,云开雾散,空气像五年前一样好,初秋时分,下午六七点左右,月亮刚升起,在水面上铺了一道金光,我盯着月光的水影着了迷,格子跟我讲什么水怪之类的传说,我听不进去,但是我印象中的确知道那里有只水怪,而且跟他描述的肯定不是同一只。薇薇换了一首我没听过的车库摇滚,我坐在她对面的位置,跟着节奏发呆。我在想那个梦的细节,想不起来,我的记忆力似乎大不如前了。
“刚才你在喝什么?”我肚子叫出了鸡鸣声。
薇薇表情有点不高兴地问:“你要来点吗?”
“好哇。”
她立即又冲破了一杯白色的液体,用的是一次性纸杯。我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说明那不是牛奶。
“这是什么?”
“你喝了不就知道了。”
我听话地喝了,口感和味道都像是煮糊了的芝麻糊,不过样子一点不像。
“还是喝不出来。”
“是白油茶。”
“啊……”
我的记忆力的确变差了。薇薇第一次来洛可家就带了一包白油茶,说是家乡特产。
她给当时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分了一点,我一口喝下差点喷出来,还说这东西简直能代替酒了,因为它只要一口就能催吐。可是第二次再喝,我原因不明地喜欢上了,还求薇薇以后多带点来。
现在想来那简直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早上要不要做个炒饭?昨晚还剩下不少饭。”薇薇提议道。
“行,我来。”
冰箱里还有六个鸡蛋,半根葱,一小块鸡胸肉。其实我一直认为我炒的饭干巴巴的难以下咽,但对他们来说,这总比让他们自己动手强得多。
我也是直到那天才见识到洛可的“真我”。
和薇薇刚见面的那天,除了白油茶她还带来两瓶黑方和一大包熏牛肉切片。两瓶黑方当晚九个人喝倒也不算很多,但恰好喝到洛可的嗨点上,不由分说非得从冰箱里又掏出一瓶我没见过的威士忌。
“我前男友留下的。”
她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要大家帮她报仇。大家也的确愿意帮忙。我知道局面又朝着留我一个人善后的方向发展了。以往洛可也醉过,基本上都是嘟囔几句脏话就倒头睡下。今晚她前男友的遗毒太厉害,一杯伏特加又要用两瓶朝日解毒……最后喝到趴在地板上,歇了十多分钟,她像一条蛇一样爬上沙发,又像一条地瓜干一样把自己挂在扶手上,干呕几下,没吐出来,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开始发表演讲。
我几乎可以完整复述下来她当时的话,但我一点也不想再提起,在我看来她完全是另一个陌生人,也许是之前我们就不是很熟,或者是我熟悉的不是她本来的样子,还有可能她故意要让别人以为她有截然不同的一面……总之怎样都难脱一种别扭之极的荒诞感,我竟然有点害怕起她来。
次日中午她醒了酒,我们坐在一起吃昨晚剩下的熏牛肉,喝着楼下早餐铺的小米粥,她重新变得健谈,不时发出响亮的笑声。我以为她要就昨晚的事情作一点解释才行,她却选择绝口不提,仿佛昨晚的那个附在她身上的,是不知从何处漂来的幽灵。
某一天,我又在她清醒的状态下听见她和一个来家里吃饭的乐手说:“只有喝醉了的情况下,那个人才是真的我。”
早餐以一杯热咖啡结束后,我趁着大家都沉默不语的空隙提议:“我们去海边散步吧。”所有人都以为我在说胡话。
格子看了一眼窗外,说:“听说今天污染物浓度又升高了。”
洛可自从吃饭起就一直不作声,现在却突然眼睛一亮:“好啊,我们去海边!”
小莫用纸巾擦着嘴,一只手指隔着纸巾插进牙床下部,看着白色上的红色说:“我牙龈出血了。”
我不想为自己开脱,我翻开那个牛皮本的动机不只是想要了解它的主人,也有一丝窥淫癖的心理混杂其中。我忘记了我当时期待看到的是什么,总之肯定不是那样的东西。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很多我不知情,甚至连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在我周围很紧密的地方,也许与我本人没什么瓜葛,但终归会波及我的生活。
迷雾中的脸孔
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但是错总是比对更迷人,我们都抗拒不了。
我爱K。这是同一个错误的另外一面,而且是写着面值的那一面,如果它朝上,那就意味着我得接受命运。可什么是命运?
海岸线凹进石崖的侧面,海鸥从远处直落浪声的尽头,一大片雾气朝我们逼近。他和J站在高高的丘顶向下俯视,其他人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我只能猜到那不是很愉快的交谈,两个人都眉头紧锁。
昨天下了场雨,旧雾散去,新的雾还没来。海水是蓝绿色的,有一丝丝浑浊,我感觉那颜色在变淡,有一天会变得异常透明,水底连绵的山线都将清晰可见,巨大的鲸鱼漂浮在洋流的鼓动中,长达几十米的水草招摇不定,躲在下面的不知名的怪物若隐若现。
他说就在这片海里,他见过一种体型堪比鲸类的人形海怪,浑身散发着幽光,还冲着岸上的他有意地摆手。我很难理解他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就像是让人冒冷汗的笑话,我为了配合他而尽量体味其中的幽默,幽默到头来却让我感到恐怖。
雾气很快就从天上罩下来,这不是刚刚从海上漂移前进的那一团,而是从云间降落到我们中间的,相隔十多米就看不清彼此的脸了。
我当然记得他的脸,我这么想着,就试图去回忆那张脸上的某些细节:眼角很深的鱼尾纹,嘴唇边上天然的褐色唇线,浓密的胡茬似乎永远维持着几毫米长,我喜欢我的脸颊轻轻拂过那片黑色草原的刮擦……我转而想起一些淫荡的动作,这时W把我叫醒了。
J走在最前面,他稍稍驼背的背影和周围的小山无比相称。
M告诉我,她相信J一直在暗恋着我。
可我不信。我如今也不信。如果那是真的,就太悲哀了,我会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我总觉得J察觉了我和他之间的事,但J不可能对别人讲。J是个表面上开朗其实内心比谁都阴郁的家伙,我一直有点怕他,尽管他对我一向非常温柔。也许是因为这个,M才觉得J是喜欢我的吧。
他在J身后走了一段之后忽然驻足,往大海的方向眺望。我明白他是在等我。我到他身边时,也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假装在等后面的人。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的眼睛,他想告诉我某种不能用语言转达的含义,我似懂非懂。
昨晚和S打电话,她说了K的近况,最后问我现在是不是对他已经不关心了。我说对。我撒谎。这么快地忘记K我做不到,我并不坚强。S说K加入了“另一边”时,我才真的确定了一切无法挽回,我自己都吃惊,原来还是对K抱有幻想。
在J来之前,也在他来之前,我靠酒精和性度过的一段日子在我身上留下了几道疤痕。每当独处的时候,伤疤就作痒。为了防止自己变成我曾经嘲笑过的感伤主义傻×,我尽量不让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毕竟人一多我就不是我了。时间久了我也有点厌烦那些出现在我的客厅里的陌生人,他们不受欢迎,但也是必需的,逼着自己去和他们相处有时候竟也挺有意思。除了他以外,连J都会被我划分到“他们”那一边。我后来想到,这种划分还有一个标准,就是肉体的亲密程度。
他和J倚着栈道旁的扶栏,悠闲地点上一根烟,眯着眼。
他指着那边的一个岩洞让我们看,岩洞的形状略似阴户。J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那个洞口,不过J没觉得有什么惊奇之处。
我站在他背后,心想,今天这样的场景大概很适合作为收尾的镜头,反正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一切了,远远的,不再回来。我不用在他和K之间做什么选择题了,虽然说我心里早就选好了。无所谓了。我为一阵轻松的舒畅而心旷神怡,别人还以为我是在欣赏海景。
下雨使我们的海边之行变得可能了,萦绕不散的紫色逐渐转为粉色,好像夕照扩散到整片天空。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出游的当然不止我们,街上的人多了起来,而且多半是往海滨方向走的。这一片悬崖下的小海滩我也来过五六次了,游人总是稀稀落落。它算不得什么景点,兀石林立,砂质粗糙,不远处还有正在施工的新建居民区,近海海面上漂浮着点点白色的垃圾。只有在家憋了好几天之后这里才显得可爱,于是本来已经厌倦这海滩的人们面对过去就看腻了的俗劣景致笑逐颜开,其中一些活泼好动的甚至脱衣下水,拨开泡沫板的碎片和塑料袋构成的警戒线向远处游去,不时发出爽朗的呼号。
我们在潮湿的地面上铺上垫子,遮阳亭下坐成一排,把别的游人也当成景色的一部分,就这么安静地抽着烟,与周遭环境明显格格不入。有默契地吃东西,有默契地避免交谈,待了一会儿又有默契地一同起身回去了。
家庭、教育、文化背景均不同的人究竟有没有可能成为朋友?每次和他们在一起我都在考虑这个问题。看似相谈甚欢,对于大家都感兴趣的东西总是有无尽的话题,可是一旦发生争论,这些差异就暴露出来。我没法让别人站在我的角度思考,因为对他们来说,我带着下层阶级的仰视目光是从来不曾进入他们的观察视野的,他们只会认为我是刻意强调某种对立,以为我是为了让讨论变得多元化才从那种视角出发。平日相处下来,我貌似也没什么不一样,因此在涉及具体话题的时候也没必要认为我就站在一个外来的、陌生的立场。反过来我也理解不了他们。我们一再发生争执的却是我早就想当然地认为所有人已有公认答案的问题。
最后的结果是,我坚持一个人坐地铁回去,其他人选择打车。我不觉得坐地铁有多么难以忍受,虽然也谈不上享受,但是那点不舒适算不了什么,犯不上因为这点不便多花几十块钱。
等我到家,他们已经在准备晚餐,楚重和小莫马不停蹄地冲进厨房洗菜,薇薇主动要求掌勺。我识趣地在沙发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抢先于格子和洛可打开音响,免得让我的耳朵再受摧残。
薇薇回忆起我很久以前做的一道葱烧排骨,小莫马上也说想吃。我既然已经决定退位让贤,就不能食言。到薇薇动手下厨时,我只在旁边出谋划策。
切成小段的排骨冷水下锅,煮沸后捞出。冷油煎姜蒜至出味儿,接下来煸炒一下切成两三厘米一截的葱白,葱白略熟就把锅里的东西都捞出。用有了葱姜蒜香味儿的油煎炒沥净水分的排骨,加盐、糖、料酒、小茴香、胡椒粉,排骨煎至金黄,加水没过排骨,放一粒八角,加盖焖煮。水鼎沸冒泡后加入葱姜蒜,再小火慢慢焖煮,直到汤汁退到锅底,这时可以撒少量水淀粉搅拌,汤汁逐渐黏稠,附着于排骨表面,这样就差不多可以关火了。
我尝了一下,和去年做的那道味道应该没什么不同。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上次是什么味儿了。
饭后我溜到阳台抽烟,不然我的任务就会是洗碗。我开了窗,拉上隔开阳台和卧室的布帘,下过雨,可外面一点风也没有。我听到他们在客厅喊我的名字,谁都没注意我一个人躲到这儿来。我没回应。楚重说我准是下楼买烟去了。
一根烟抽到一半,我听见背后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他们进了房间,又关上门。我听见一个女人说了一声“唔……”接下来是接吻的声音。我掐灭了烟,尽量不制造一点动静。那两个人好像也无意持续他们的激情,似乎是抱在一起在对方耳边说了两句悄悄话,语气里都带着一丝丝的埋怨。然后他们出去了。
我忘了我在那里待了多久,我出去时他们在看电影,没人注意到我刚才就在阳台,小莫看见我凭空出现在客厅还吓了一跳。电影是亚库比斯克的《千年蜂后》。
第三天
人一多起来,就总有种发烧似的浑噩使我变迟钝。说话变得言不由衷,做事经常三心二意,想到什么念头很快就忘记了,也许要过了好几天才能再想起,那时早就失效了。
那天早上也是这样,我醒来之后想要对谁说些什么来着,起床上趟厕所回来就忘了。好像是挺重要的事情,也好像不重要,我连它到底重不重要都不记得了。而且我一见到别人都起得比我早,就会感到自己错过了什么,可是我又总是醒得最晚的那个。所以我刚起床的那段时间一定是郁郁不乐的。
由于总是在阴郁地揣测别人,我不禁想到别人也可能在阴郁地揣测我,这不能不说有点恐怖了。但我坚信没有人愿意戳破这无形的对弈,唯一的规则就是“不许明说”,因此我们也都是安全的。安全又恐怖的处境,意思是在朋友之间,这种恐怖是受保护的、合法的、将会一直持续的。这就是我的处境。
当我又一次命令不情愿的身体倒向沙发时,我想象着我是坐在了一个女人的头部。
那是前年万圣节的时候,有个喝醉的女生仰躺在沙发上,姿势像巴尔蒂斯的模特。我扶着她,但我不认识她。据说她是洛可在某个酒局上认识的好闺蜜。我们都跟她不熟,而洛可已经先于所有客人醉倒在她房间的床上。
她半小时前还在和一个熊腰虎背、戴着金链子、面相早熟的男生对饮,我目送他们两人一起躲进了卫生间,不到五分钟后又相互搀扶着推开门,那个男的腰带明显没扎好。我刚把她扶上沙发,她就吐在了我旁边,幸好地板上摆着一个垃圾篓,只溅了一点浊黄色的液体出来。我服侍她喝了两口水后,才发现我的裤子上也沾了几点黄斑。
早熟男已经像个海豹似地趴在地板上入睡了,时不时从嘴边喷出一股泡沫丰富的脓状物,他的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是格子——在尽力帮他清理干净,或者说是帮我。我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睡意全无。三点钟,屋里就剩下我、格子、薇薇、小莫、楚重在收拾残局。我洗干净被剩菜涂污的水槽,做了一大壶咖啡。聊天的时候我们都觉得,洛可家有个非正式的委员会成立了,多亏这个兵荒马乱的傻×趴体。
我并不关心这些客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他们还是要讲,要不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根据我理清的线索,一晚上摸过三个女生大腿并成功带一个进厕所的早熟男是洛可前男友的好友,用呕吐物在我裤子上作画的女生和洛可是在她和她男友共同的朋友A的生日时认识的,呕吐女和早熟男之前从未见面,但听说过彼此。睡在我房间里的退伍军人是薇薇的哥哥的朋友,薇薇的哥哥是洛可和她前男友的媒人。小莫、楚重和洛可是在洛可分手后认识的,但认识了之后发现他们也都认识她的前男友。
总结:只有我和这群人没有共同好友也没有什么共同回忆。
十点半收到一条短信发送的新闻:破军区地下广场今日竣工,预计开放时间为本月31号下午两点,市民可通过民政服务网预约免费参观。我望向小莫打开的窗户,外面只剩一层浅灰色,比往年冬季中期的污染看着还要轻一些,紫雾已经渐渐过去了。网上不少人争议着地下广场工程是劳民伤财还是利在千秋,就是没人提紫雾到底是怎么来的,大家都默契地来之则躲,去之则庆。
楚重吃着南瓜馅儿的面包,大口吞咽马克杯中的冰牛奶,不慌不忙地一边看手机一边点开蓝牙音响,随着一首浩室电子舞曲左右摇晃他那果冻形态的水桶腰。
我决定下午走,我跟刚刚在我旁边坐下的格子说了,薇薇回答了我一句“啊”。半开的门缝里洛可在收拾东西,她应该是今天出发去紫微区的星际交通局办出境手续,他们昨天说星际旅行必须至少提前一周体检。
“那体检之后你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顺便去看看几个来DOOGSPACE演出的朋友,在那边闲晃两天就出发了。”洛可整理着自己那头烂稻草似的头发,扎成一个发髻,双腿蜷到屁股下歪坐着,那身白色带深蓝色花瓣的睡衣让她很像一个日本女人。我由此想起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日本女孩,她几年前也去了图图瑞西纳。
我撇下一句我去洗澡,趁早独占浴室。其间有两人来敲门,我的回应是把球形门把手又向右拧了一圈。我意识到门锁坏了,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仔细地刷牙,照镜子,让花洒对准后背和臀部之间的位置,水阀开到“veryhot”那一档。水汽在狭小的空间蒸开,我感到眼眶不舒服,一根睫毛向内倒在我眼白上,一定是这样,虽然镜子照不清晰,但感觉不会骗我。我用水冲眼睛,忘了水有多烫,然后眼睛就火烧火燎地疼。明天开始,我在破军区就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了。
不过,我转念一想,难道之前我有过朋友吗?我和他们或许也只是见面较多而已,并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这样的人,称得上朋友吗?我擦干了身体,站在镜子前用水泼向那张被我嫌弃了三十年的脸孔,不匀称的双腿,有些畸形的胳膊,逐渐凸起的丑陋肚腩,还有一丛一丛生怕这具胴体还不够难看而生的毛发。不用提我和他们意趣上的差异,我既不懂他们所谓的艺术,也厌恶他们假装在力争探索真理的争论,对于他们时不时提到的那些会让他们瞬间高潮的空洞的名字,我更是连听到都会起鸡皮疙瘩。我和楚重、洛可、格子相识纯粹是出于偶然,在某个不值得铭记的晚上,在某个我已经忘了的熟人的介绍下,聊了一通我从书上搬来的泛泛之词,后来我甚至是抱着一种攀附的心理才和他们发生了交集。的确是攀附,我是个从边境城市的农村来到中京、无名大学毕业、失业三年、一无所长、外形猥琐、衣衫褴褛、负债累累、心态阴暗、懒惰成性、无知愚钝、木讷呆板的被当代社会滤网甩进阴沟里的真正的渣滓。他们呢?他们至少出身于中产阶级,至少毕业于知名大学,至少不会为明天的食宿问题忧愁满面,至少漫步于人群之中不会觉得自惭形秽,至少论起经纶时事能够侃侃而谈,至少对自己的未来有一小部分可以确定,至少与身边的人们相处时不会显得格格不入……所以他们究竟是为什么会接纳我这样一个人呢?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洗了这么久?”小莫背靠沙发腿坐在地板上,头也不抬盯着手机,“没烟了,能下去帮我买一盒吗?”
我拿起门边鞋柜上准备好的贰拾圆纸币,穿鞋时薇薇问我眼睛怎么红了,我没回答她。
明白了,这就是他们接纳我的原因。毕竟除了这个,再也没有别的更合理的答案。下楼时我一直在想,过去是什么使我以为我和他们那么亲密无间,盲目地相信自己与他们可以长久地保持着那样的关系,甚至不自觉地对他们中的某个人产生完全不切实际的幻想……走出大楼的玻璃门,外面寒风凛冽,正是这股冷空气驱逐了萦绕不散的紫雾。
我清醒多了。
我突然决定就这样离开,删掉他们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回到我那间租期还有一周的破旧小旅馆,用十五块钱买的二手电炒锅煮一碗方便面,下午重新写一份简历发到招聘网站上,无论什么工作,只要能接纳我,薪资再低也答应,等一会儿去上次遇到的路边的捐衣箱里翻两件可以撑过这个冬天的衣服,卖掉半年前买的旧相机,卖掉每一本书,给乡下的父母打电话并且承诺不再跟他们借一分钱之后断绝联系,把那几卷已经翻得卷起毛边儿、写满陈词滥调的手稿找出来,收回委托在咖啡馆工作的同学贴在店内墙上的那几幅幼稚的水彩画,还有那本价值三块钱、记录了去年那些简直是自取其辱的妄想的日记也和手稿、画稿一起火化……承认自己只配得上靠出卖廉价劳动力过活、至死都得忍受形单影只的孤独卑贱的人生。
(原载《爱你·教师文学》年9-10月刊)
更多精彩内容,请扫码购买纸刊↓↓↓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