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文本middot罗马尼亚

一九四四年,在美国最猛烈的狂轰滥炸下,布加勒斯特跟狂热的二十年前一样消遣娱乐。食品价廉物美,宾馆酒店殷勤好客。拉什卡、欧特特雷沙努和格勒布什等夏季公园,还有那时已经坐落在赫勒斯特勒乌湖边的波勒德勒公园里,烤牛肉的香味和爵士乐队以及本地吉卜赛人乐队的动静可以传到边远的郊区。胜利大街上,从电话大楼那巨大影子里进进出出的,既有像美国实行禁酒令和传奇禁酒探员埃利奧特·内斯时期那样装着水晶车窗的黑色小轿车,也有赫雷亚斯卡马车,即所谓高级双座敞篷马车。不过,后者可再也没有资格拉城里的富豪们去寿塞亚大道了。随时随地都可以吃喝玩乐,十分方便。雷欧纳德依然在轻歌剧院演唱。西多里马戏团(没有了十年前去世了的乔万尼·希多里老人,可还有他那两个在本地落地生根嫁给了犹太人金融大亨的两个女儿)虽然已经被大火烧过四次,还照样拿那顶涂了白道儿的金黄色新帐篷和装饰得别出心裁的二十四匹马招摇、炫耀。那些有歌舞表演节目的饭店和咖啡厅吸引的是那些寻欢作乐的顾客,看得出来这些人当中不乏由那些贪图享受的女郎(也有人称她们是没有骨气的女人)陪伴着的德国军官。这种女人绝大多数被这个或那个德国佬包养着,她们当中在接客的宾馆饭店房门上居然明码标价而不难为情的也大有人在。萨拉萨就是她们当中的一个。她的故事之所以能打动我,并非因为前所未闻的离奇,而是真人真事。萨拉萨,确切说应该是萨拉达,这是一个传统的吉卜赛女人名字,是“奇妙之女”的意思。在瑟拉里大街上那家“红狐”夜总会里,这个妙龄女子在决定命运的那个晚上,挎着一个终日花天酒地的主儿的胳膊时,她的确是个吉卜赛女郎,皮肤粗糙的脸蛋,像个好色男人那样的两片嘴唇,头发黝黑发亮得像涂了核桃油。她身穿一条葱绿色的连衣裙,两耳戴着怪里怪气闪光发亮的假宝石耳坠,皮鞋扣袢儿上同样装饰着闪光发亮的假宝石。

那伙人一窝蜂似地涌向一张预定的餐桌,要了香槟酒,开着玩笑,没有礼貌地哈哈大笑。小小的舞台上,一个肥胖的女人舞动着一条无精打采的蛇。下一个节目是驯鸽表演。最后,克里斯蒂安·瓦西里在浓浓的雪茄烟雾中登上舞台,人们报之以疯狂的掌声。

也许,今天克里斯蒂安·瓦西里这个名字已风光不再,可那个时代却是最叫响的。现在一些人之所以还记得他的那些歌曲,更多的是为了拿他留声机播放那些录制得糟糕唱片发出来的鼻音取乐。那时候,歌手要录制一首歌曲,必须把脑袋伸进一个铜制的号角形状的物件里,可这样一来就把声音给毁了。至于“百代”牌唱片,甚至“主人之声”牌等优质唱片的材质也都是硬电木,时间一长就出现裂纹,老化,粗糙的铁唱针划了之后就再也不能修补。尽管如此,克里斯蒂安·瓦西里的探戈歌曲依然不同凡响,尽管歌词有一点点迎合低级趣味,可曲调却是那样新颖和扣人心弦,我一听就喜欢。很少有人知道,萨拉萨、拉莫娜以及那首不可忘却却已被忘却的歌曲《点燃一支香烟吧》的作者就是我们罗马尼亚的加德尔·克里斯蒂安。所以把他和我们的加德尔相比,一方面是因为他的音乐,还有就是因为他所经历过的那段浪漫生活。

大家都是冲着克里斯蒂安才去“红狐”的,正像另外那个当红歌星查维多克才让阿塔纳修大街上那著名的夜总会“小天使”火起来一样。查维多克与当时以波里拉为老大的黑社会串通一气。他为那些人出钱就是为了得到他们的保护。克里斯蒂安捐助的是圣母大道上“椴树”夜总会那帮人,也就是格里高利兄弟们。这两位歌手是冤家对头,他们各自在彪形大汉们的护卫下,相遇时动不动就掏刀子。我要讲的故事是在他们双方休战期间开始的。

那天晚上,我们这位男子汉穿的是白色无尾长礼服,对他这位头上涂着发蜡码头搬运工的长相来说高雅得的确有点过。他开始演唱的是一首刚刚谱写的歌曲。听众不知道,就默默地细心品味着歌词的意思。不属于那种金属般的声音,就是一个健康男人的嗓音,把他想象成亨鲍嘉就是了。只是歌词有那么一点儿多愁善感,可正是通过这个才与他那过于严厉、低沉而持重的嗓音形成诱人的对照:

你还记得

我们情书里相互传递的

那些甜蜜情话吗?

以往

我们有时

都能背下来。

我们读着那些浸透泪水的信件

然后就亲吻着它们。

梦幻终结了

最后

我不知还要给你写什么……

我小时候,妈妈对我宠爱有加,可我对她的爱抚一点儿不感动,觉得平平常常,理所当然。我爸爸虽然总共才叫过我两三回“宝儿”,我却永远也忘不掉,因为爸爸对我一向很严厉,有时简直就是凶。对克里斯蒂安·瓦西里也如此。一个穿上了无尾长礼服的粗人能赋予副歌那么多的阳刚与柔情,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你要我给你写什么

现在,当我们分手的时候?

为时已晚,我们已经不再相爱。

那些甜蜜的爱恋的话,

该说那些话的时候都已说过了。

我们重复了那么多……

我们彼此都被欺骗了……

观众中的那些富豪们,城里的那些效忠德国的罗奸们,虽然骄奢淫逸至极,却装得早就把自己那些龌龊的荒淫恶行忘得一干二净。一些人沉默不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另一些人则把盛着香槟酒的高脚杯举到嘴边喝得比往常要多得多。许多经过严格筛选的娼妓们一个个哭泣得像小姑娘。萨拉萨惊叹不已,眼泪夺眶而出,她可不记得从前也曾这样过。歌手演唱了一些老歌之后就退场了。这位吉卜赛女人如坐针毡地待了半个小时之后为了他也离开了。她走进了一间为演员临时布置的小房间时,看见驯鸽人把那半身裸露的舞蛇女挑逗得开怀大笑,俗不可耐。克里斯蒂安·瓦西里正在旁边的酒吧。他向来不在他演唱的夜总会用餐。见他独自一人坐在桌旁,桌上放着一杯苦奈酒,她便走了过去与他对面而坐,一起饮酒、交谈了几个小时(至于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们永远不得而知)。他们手攥着手,在听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吉卜赛人演奏那把烧坏了的提琴之后,便在深夜里一起离去。就在那天夜里,萨拉萨成了他的女人。这种关系又维持了两年光景,这期间她没有背叛过他,甚至没有产生过一丁点儿移情别恋的念头。同样,他这位歌手也寸步不离那个“受宠爱的疯婆子”(他常常这样叫她),没有她在一起时他哪儿都不去。让人们永远记住她美名的那首著名歌曲是他们二人一起不分昼夜地干了差不多半年才大功告成的。自此之后,在登波维查河岸边就再也没有人写出过这样的歌曲:

小姐,傍晚当你带着片片百合花瓣,

出现在公园的时候,

你甜蜜而激情的双眸里闪着遗憾的光亮。

你的身姿轻盈柔美如蛇,

你的嘴是一部疯狂愿望的长诗,

你的双乳是华美的宝藏,

你是搅乱我思绪的梦中魔鬼,

可你却有着天使般的微笑。

这首歌使克里斯蒂安·瓦西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名声大噪,远远超过查维多克。萨拉萨这个名字挂在人们的嘴边,简直就成了布加勒斯特的莉莉·玛莉。酒馆里唱,防空洞里唱,士兵在战壕里也唱。而那迷人的吉卜赛女郎也像她那大名鼎鼎的情夫一样声誉鹊起。说实话,以前她在“大玉兰花”演唱的时候(就是说她也干过赚钱的营生)她的嗓子还有点儿差强人意。

——喂,雷莉查老板娘,

难道你就没有一个漂亮一点的姑娘

侍候我用餐?

——那就让我侍候你吧

因为你曾是我的心上人。

两年梦幻般的日子梦幻般地过去了。从此,也就开始了我那个千真万确的故事中那段令人悲痛却又不可思议的部分。谁都知道,那时的知名艺术家迫于无奈,不得不同那些垄断着全市的歌舞厅、夜总会、赌场和妓院的流氓打手们联起手来。至于要不要怀疑现在的情况,想想那些说唱歌手甚至帕瓦罗蒂的情况就够了。一个出了名的歌手对他们来说,无异于用来榨取其大部分血汗钱的娼妓。查维多克面对他那非凡的对手感到绝望,本来试图以高尚一点儿的手段打败他。他原打算搞一首成功的歌曲,可是在加弗里列斯库大街上的房间里那架破旧的钢琴旁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因为缺乏灵感而苦不堪言,于是他就剽窃了佛兰克·辛纳屈的曲调却露了马脚。只要他登台,全场立刻就响起倒好儿声和嘘声。于是他祈求巴里耶拉-维尔古鲁伊的老大包里拉。这个土匪嘴上露着一颗大金牙,身披一件只许他穿而不准别人穿的方格子上衣,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劝他不能杀了克里斯蒂安·瓦西里。“不是那么回事。连上帝都爱听他唱歌,杀了他,得罪了上帝,那罪过可就大了去了。”查维多克嫉恨得咬牙切齿,土匪头子向他使了个眼色后嘴里也哼哼起来萨拉萨。就是在他得意地眯缝着眼睛哼哼那首致命的歌曲时计上心来。

过了圣-杜米特鲁(9月26日)第二天,萨拉萨照常还是傍晚去拐角那个售货亭给情人买香烟。胜利大街储蓄银行对面,黄昏降临,斑斑点点金黄色的光线晃得女人没有发现腋窝下架着拐杖的残疾人并不是店主,而是一个经过伪装的包里拉的人。萨拉萨刚一出现,那个脖子上缠着一条长巾的彪形大汉立刻扔掉拐杖,在犹如燃烧着的沥青一样的天空底下,抓住女人的头发,狰狞地盯着她的眼睛,野蛮地咬住她的发紫的嘴唇,用匕首在她的脖颈处狠狠划了一刀,之后立刻从登波维查岸边逃之夭夭,从此销声匿迹。

警方发现她时,歌手在全市各处已经寻找了她整整一夜。他被告知,第二天清早发现时她的连衣裙满是血污。那天的值班警官后来说,在警察局,克里斯蒂安·瓦西里作为嫌疑人被询问时眼睛里闪着精神错乱时才有的亮光。被放出来之后,他径直去了就近的一家酒馆,直到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若干年之后,老板还向顾客介绍歌手当时死命喝酒时的那张餐桌。

萨拉萨在位于托诺达大坑边上的“复活”殡仪馆被火化,参加葬礼的人很多,个个泪流满面,克里斯蒂安·瓦西里却不在其中。在去殡仪馆的途中,一辆由戴眼罩的马拉着豪华硬木雕花灵车,透过水晶玻璃窗昭示世人,这个有长长的睫毛、像黑莓一样乌黑眼睛的美女不肯瞑目。姑娘的骨灰装在一个装饰着两个天使的铁制双耳陶罐里。

还不到两天,骨灰罐就从殡仪馆内的骨灰架上不翼而飞。为了使我确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查阅了那个时期收集到的报纸。我找到了报道骨灰罐被盗的报刊并看见通栏大标题。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起亵渎圣物的勾当为何人所为。我不想把这件事搞得沸沸扬扬,好像只有某某人才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当然,正如人们所怀疑的那样,盗窃者除了歌手克里斯蒂安·瓦西里别无他人,他曾经为爱情和绝望而疯狂,最后终于击败了那个总让自己提心吊胆的幽灵。他半夜三更从殡仪馆的窗子爬进去,踩着潮湿的木板,被一个运送尸体入焚烧炉的小车绊倒。在令人毛骨悚然的装饰着雕刻孔雀石的拱形室里,为了找到他那亲爱的、不能忘怀的萨拉萨的骨灰罐,他用手摸遍了几十个排列整齐的骨灰罐。他抱在怀里,嘴唇紧紧贴在她那冷冰的陶罐上。回家之后,他把陶罐放在房间角落的独腿桌上,从第二天早晨起,他便开始了由于神经错乱而突发灵感的那种可怕的仪式。我难以把描述这个不能描述的事实的文字书写到纸上,但我尽可能做到简单明了:四个月以来,每天夜晚,克里斯蒂安·瓦西里都要吃一调羹萨拉萨的骨灰。当他吞噬了罐壁上残留的最后一丁点儿骨灰后,歌手把松节油倒进了自己的嗓子。他没有死成,只烧坏了自己的声带,从此永远结束了唱歌生涯,从那实实在在的布加勒斯特彻底消失了,也从那个虚幻而雾蒙蒙的布加勒斯特、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

我的舅舅是演员,他一九五九年带着他的戏班子去皮亚特拉-尼亚姆茨市巡回演出。一个年纪很大的布景工像是公园的花木工。剧院出于对他的可怜,给了他一个差使赖以糊口。有人告诉舅舅,那个人就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克里斯蒂安·瓦西里。还给他哼了萨拉萨的副歌。我的舅舅给了老人一小瓶酒,他就小声地气喘吁吁地向他讲述了上文所写的一切。他曾不经意向人们讲述过这件事,可没有任何一个人把故事写到纸上。最终由我来做,我充分意识到,让克里斯蒂安·瓦西里的故事得以流传下的不是这些可怜巴巴的纸片,而是萨拉萨的那首永恒的副歌:

我想让你告诉我,美丽的萨拉萨

谁曾爱过你,

多少人发了疯似的为你哭泣,

还有多少人已经死去。

我要你给我那甜甜的嘴,萨拉萨

为了你的亲吻,萨拉萨

而让我常常陶醉,

我也想死去。

(刊发于《西部》年第3期)

责任编辑:孙伟

审核:张映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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