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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雷耶斯一生中写过几百封信，其中一位收信人就是她的挚友赫曼?阿西涅加斯。对其文笔大感叹服的赫曼不惜打破守密誓约，私下把这些讲述童年往事的信件给加西亚?马尔克斯看。

谁知，马尔克斯读后惊为天作，鼓励她一定要把书信集结成书。但是，她觉得隐私被侵犯，愤而拒绝，直到死前才同意出版。

而这本令马尔克斯都赞叹不已、精彩非凡的书，便是艾玛·雷耶斯的自传体书信集《我在秘密生长》。

艾玛很小就被“妈妈”抛弃，和姐姐埃莱娜一起，只得进入修道院，在那里做绣工谋生。她有一只眼睛是斜的，被疯子撒过一身尿，被神父骚扰，还被灌过老鼠汤，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

转折发生于她19岁的某一天，某个时刻，她偷偷拿到修道院的大门钥匙，自己孤身一人，踏入了外面的世界。在此之前，她已整整5年未涉足修道院之外的任何一寸土地。

艾玛最终凭借自学成为了著名画家，画作深受毕加索喜爱，文字更是赢得了无数人的赞叹。

然而，从逃出修道院到成名期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书中并没有说明，很多看过《我在秘密生长》的朋友都很想知道，这个斜眼的倔强小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于是，就有了下面这篇文章。

书里的故事都有结尾，而现实中的故事总会继续下去。当修道院粗重的大门在斜眼小姑娘艾玛的身后关上，她在外面世界的精彩冒险也就此上演。

很多年后，五十七岁的艾玛?雷耶斯接受一个电视节目的采访。镜头里的她一头浓密的卷发，印欧混血型的五官，瘦削，颧骨突出，表情细腻，一点也看不出是斜眼。她的口音并不像波哥大人，甚至有点阿根廷味儿，说话时还夹带着法语或是意大利语单词。被问到童年，她说有时觉得那是极为悲伤的，有时又觉得拥有那段独特的经历是幸运。她回忆逃出修道院时的情景：身上还穿着制服，光着脚，梳着两条辫子，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直到她上了一列火车。从那一刻起，她在外面世界的传奇故事开始了。不过，艾玛不喜欢传奇这个词，她说，比起自己的作品，她的生活似乎被赋予了过多的重要性。

画家、作家艾玛·雷耶斯

艾玛信中的“亲爱的赫曼”已经在年去世了。他与艾玛相识于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举办的一场活动中，一见如故，结为至交。这位哥伦比亚历史学家、作家、记者创办过多本文学杂志，并担任主编。他曾经从事教育事业，在大学里授课，为推动女性受教育而创建学校；也曾投身政治，担任过哥伦比亚文化部长，还做过外交官，公开反对独裁。

艾玛曾将后来的故事讲给了赫曼和他的家人。她逃离修道院后，先在一家广播电台工作，之后去了波哥大的一家酒店。外交官们经常光顾那家酒店，他们教会了艾玛识字写字。她还结识了一位神父，和他一起在国内旅行，途中遇到一位读烟叶算命的女人，她说艾玛的一生将有无数次的旅行和冒险。那之后不久，艾玛就开始了搭便车跨越南美洲的流浪生活。一路上她售卖过司各脱牌鱼肝油，在几家旅店工作过。她在不同的城市停停走走，一直来到了阿根廷。

天生懂得征服的女人

艾玛的第一任丈夫是雕塑家GuillermoBotero。他在回忆录中提到了他们的相识。那是四十年代初，他在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工作，一位神父朋友到他借住的住处兼工作室拜访，带来一位和他年纪相仿的姑娘，“亲切，笑嘻嘻的，说话做事有些胆大”。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艾玛?雷耶斯，“声音没有半点羞怯，是天生懂得征服的女人”。她从阿根廷过来，没有工作。Guillermo答应帮她在一家仓库谋一份工作，还收留她住在家里。艾玛则洗衣、做饭、打扫房子，作为回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结婚……我们是在一个出产牛奶和奶酪的小村子登记的。”Guillermo写道。他从那一刻起就对这段婚姻感到后悔。婚后艾玛说她想成为艺术家，还说想请自己的姐姐过来一起住，分担些家务，好让她有更多时间画画。艾玛开始用水彩画一些想象中的风景、简单的花卉和静物。在Guillermo看来，艾玛的画风非常稚嫩，像儿童画一样简单天真，却又难以模仿。而她自己却“欢天喜地，以为找到了风景和花卉的真正表达”。他的艺术家朋友们拿艾玛的画说笑开心，而这位丈夫则一心思虑自己的婚姻。

不久，他们移居到巴拉圭的一个小村子，那里没有供水系统，没有下水道，连公共厕所也没有，人们就在街上解决大小便。当时巴拉圭内部仍然混战不断，杀人抢劫屡见不鲜。多年之后，艾玛终于有勇气说起那段血腥惨痛的经历，她告诉赫曼，那时自己有过一个孩子，但被一伙闯进家中抢劫的人杀害，只有几个月大。

艾玛·雷耶斯与挚友赫曼·阿西涅加斯

再后来，艾玛的姐姐埃莱娜终于来投奔他们。据Guillermo描述，她“既不好看也不难看，不聪明却也不粗笨，不高也不矮，脸上看不出高兴还是难过”。三个人再次踏上旅程，一路来到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Guillermo再也无法忍受这段婚姻，他们吵了几次架，他找了个律师，给艾玛和埃莱娜留了点钱，自己一个人回了乌拉圭。

艾玛七十九岁时在波尔多再次讲起了那段往事。在一次杂志采访中她说，离婚后不久，她去找过他，告诉他自己得到了奖学金，要去巴黎学画，请他和她一起去。Guillermo也在回忆录中坦白了自己冷淡的回应，“我只能对她说，我请你吃午饭，然后送你上船。这是我唯一的答复。”他确实送她上了船，她赠给他一张照片，还没走出码头便被他撕碎，扔到了海里。艾玛说，有些画面会让人一生难忘，那艘开往欧洲的船停在一个巨大的广场对面，“我一想起他，就会看见他穿过那个广场的情景，他好像走了一个小时那么久，一直没有回头。”

会画画的人有的是，可有话要说的人并不多

艾玛没想到的是，这场离别的悲伤马上就被一次浪漫的邂逅冲淡了。在船上艾玛一直生病，一位法国医生为她细心诊治，他就是JeanPerromat，艾玛的第二任丈夫，也是她一生挚爱。

刚踏上法国的土地，艾玛除了忙着托人找工作，还拿着奖学金到雕刻家、画家安德烈?洛特创办的艺术学校报了名，那是当时巴黎最著名的画院之一。她开始学习绘画技巧，对着人体模特写生，然而这种套路似乎并不适合艾玛。有一天洛特本人找到她：“您并没有看模特，只是按自己想的在画。您一点都不懂绘画，不过我要跟您谈谈。”从那时起两人成为了要好的朋友。洛特建议艾玛开始独立创作，因为“会画画的人有的是，可有话要说的人并不多。您要说的话太多了，最好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多去美术馆看看吧”。艾玛的职业画家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艾玛部分画作

与此同时，她和Jean成了一对恋人，两人一直到年才结婚，赫曼和他的妻子作为伴郎和伴娘参加了婚礼。艾玛喜欢住在巴黎，而Jean更爱波尔多和佩里格，婚后他们依然分居两地，只在周末团聚，似乎故意要“相见不如怀念”。每个夏天Jean都会为艾玛准备度假惊喜。认识Jean的人都说，“他是一位真正的绅士”。他很有涵养，饱读诗书，对待艾玛很特别，凡事以她为中心。一位去过波尔多拜访他们的朋友曾经说起那些漫长的家庭午餐，谈话都是围绕着她展开的。

三年的奖学金结束之后，艾玛从巴黎前往华盛顿，受雇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负责拉美地区儿童字母表的绘制。之后她又从美国来到墨西哥，和迭戈?里韦拉、LolaAlvárez-Bravo等著名艺术家一起工作，为弗里达?卡洛在世时的最后一次画展做策展人，还与一众知名画家一起办联展。

墨西哥的下一站是意大利，艾玛在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短暂居留。她仍然清贫，住在地下室里，从房间高处用来透光的小窗望出去，只能看到过往行人的脚。但艾玛凭着出色的作品和人格魅力，与当地一些有名的知识分子打成一片。他们不但成了她的好友，还为她的画作提笔写文。在意大利生活期间，艾玛还曾经旅行到以色列，在那里停留了一年半的时间。艾玛除了靠卖画为生，还兼职为一位女侯爵做司机。她就这样一边画画一边开车穿行在罗马的大街小巷，直到一场交通事故为一切画了句号。艾玛撞了一个人，那人伤情并无大碍，却坚持要起诉她。于是艾玛决定逃离，她回到巴黎，最终定居下来。

谜样身世——总统的孙女？

在法国居住的漫长时间里，艾玛从未谈起过她的过去。Jean的家人对这本书中讲述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们甚至不知道艾玛还有个姐姐。不光是他们，连赫曼一家都没见到过埃莱娜。甚至有些艾玛的朋友以为她是独生女。埃莱娜最终定居在巴西，她曾经到巴黎探望过艾玛几次。艾玛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她只是说：“这个星期有很重要的人来拜访，所以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找我，完事后我会通知的。”

当年这对小姐妹被遗弃之后，埃莱娜曾经对艾玛说：“你要是提起玛丽亚太太，我就揍你。”于是艾玛就真的再也没有提起这位神秘的长头发女士。书中的玛丽亚似乎是艾玛和姐姐共同拥有的“妈妈”，然而她们却管她叫“玛丽亚太太”或“玛丽亚小姐”。这位玛丽亚到底是谁？艾玛是谁的女儿？艾玛尽力掩藏的秘密恰恰是她周围的人最想弄清的。有人曾猜测玛丽亚其实就是艾玛两姐妹的妈妈。

作家ManuelMejíaVallejo有一次与艾玛碰面时，大胆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你真的是拉斐尔?雷耶斯总统的孙女吗？”“我不谈这个。咱们换个话题吧。”艾玛很少如此不理智地回应别人。

拉斐尔·雷耶斯

拉斐尔?雷耶斯在年至年间任哥伦比亚总统。他未受过正规教育，早年和弟兄们从事商业，前去亚马逊盆地探险，在丛林中生活达十年之久，之后加入哥伦比亚保守党的军队，在战场上作战英勇。他当选总统后即实行独裁统治，后来被迫辞去职务。

为什么艾玛的姓是雷耶斯？有几次她曾说自己是拉斐尔?雷耶斯总统的女儿，并最终向一位好友坦白，其实她是总统的孙女。辞职后，身为鳏夫的雷耶斯总统与子女一起流亡英国，直到年他才带着家人返回哥伦比亚。艾玛是在一年之后出生的。

艾玛告诉赫曼的女儿Gabriela，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从修道院出来后还曾去找过他。这位父亲说他永远不可能认她，也不会给她任何帮助。于是，心灰意冷的艾玛决定离开哥伦比亚。她想远走他乡，开始新的生活，向他证明自己没有他的扶持也能成功。她确实做到了。即使那次父女会面真的发生过，也不可能是与雷耶斯总统，因为他在年艾玛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如果会面是与总统三个儿子中的一个，那也只有艾玛自己知道到底是谁了。

我内心的魔鬼从手中冒出来，是人是神也是动物

作为画家，艾玛进入了法国艺术精英的圈子，与一些重要人物交往。在六十年代末和整个七十年代，旅居法国的哥伦比亚艺术家们都曾遇到过艾玛，受到她无私的照顾和帮助。他们在异国他乡展翅高飞之前，她就像母鸡呵护雏鸡一样将他们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关于她的画作，艺术评论家同时也是艾玛在法国的挚友álvaroMedina曾这样描述：“她画的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物。虽说她也画了不少景物和风景，但最基本的主题还是街上的人们。她的作品具象之中略带抽象，风格有点像填色游戏。她自己说这是因为从小跟着修女们做刺绣的缘故。”

艾玛部分画作

同为哥伦比亚人的画家LuisCaballero评论艾玛说：“有些画家很神秘，简直是个传奇。说到这些画家，人们总是谈论围绕着他们发生的奇闻异事，却忽略了他们的作品。艾玛就是这样的一位。她作品的光芒被她的性格魅力和个人经历挡住了，可谓不幸。”在她的亲爱的赫曼看来，“她不是用颜料在作画，是用眼泪。”然而艾玛自己说：“我的画是呐喊到窒息。我内心的魔鬼从手中冒出来，是人是神是动物，或是所有这些的混合体。LuisCaballero说我不是在画画，而是在写画。”

艾玛曾经在几个国家办过画展，如今她的大部分画作被艺术基金会FundaciónArteVivoOteroHerrera所收藏。法国艺术与文学勋章以骑士勋位肯定了艾玛的艺术成就。

每一个都是艾玛

艾玛曾几次回到哥伦比亚，最后一次是在年。她说，如果Jean先她而去，哥伦比亚将是她的终老之地。然而事实是，她留在波尔多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时光。年，在住院几周后，八十四岁的艾玛死于不知名的病毒。她被送到佩里格与丈夫葬在一起，就像他们一直希望的那样。艾玛在去世前将信件的出版委托给艺术基金会FundaciónArteVivoOteroHerrera，还将自己的遗产，连同这本书著作权的收益，都捐给了哥伦比亚的一家孤儿院：HogarSanMauricio。艺术基金会找到赫曼的女儿Gabriela以及LagunaLibros出版社，合力整理了原稿，于年4月首次推出这本通信体回忆录。哥伦比亚《Semana》杂志认为这本书是本国年，甚至可以说是近几年出版的最好的作品。

艾玛资助的孤儿院HogarSanMauricio以及那里的孩子们

我有幸将艾玛的童年故事译成中文，更庆幸有机会将她没讲的故事讲给中文读者们。艾玛的人生既苦难不断也精彩纷呈，当然，最宝贵的还是她经历这些故事的方式。我在写这篇短文时参考了LeilaGuerreiro为本书在西班牙发行的版本所写的前言,还有CamiloJiménez的书评，特别是哥伦比亚记者DiegoGarzón在做了大量调研后写成的《艾玛经历了什么?》（?QuépasóconEmmaReyes?）。此文作为后序收入了西班牙的版本，他也因此获得了西蒙?玻利瓦尔国家新闻奖。

在文章的结尾，他叙述了自己拜访HogarSanMauricio孤儿院的情形。那里收容着一百多个被抛弃或是被虐待的孩子，为他们提供食物、教育和栖身之处。虽然资源有限，他们还是尽力给这些孩子一个有尊严的童年。Diego看到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玩耍，他说：“每一个都是艾玛。”这些和艾玛境遇相似的孩子很可能不知道她是谁，但他们或许也在做着关于外面世界的梦。即使命运有时难遂人意，但祝愿他们眼中的光亮，像艾玛一样，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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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本期编辑：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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