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晔：任教于北京大学西葡语系，西班牙语语言文学博士，马尔克斯授权中文正式版《百年孤独》译者。另一片天空，另一场旅行

有一次我记得看见他从圣马可街的一处门廊下出来，身披黑色学士袍，是那种五年前一度流行、与帽尖高得夸张的帽子搭配的样式。

上面的片段出自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另一片天空》，主人公在巴黎午夜的咖啡馆邂逅这位神秘的南美佬，他总是要一杯苦艾酒，神情是一如既往地优雅、恍惚而阴郁。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怀念文章里特意引用了这篇小说中的描写，说那简直就是作家科塔萨尔自己的写照：他一定是照着镜子写的。

《另一片天空》是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集《万火归一》的第一篇；洛特雷阿蒙的《马尔多罗之歌》浸透了法国整个文学史。两部作品在另一片天空相遇。

小说中的我往来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二战时期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与普法战争前夕的巴黎，布市的古埃姆斯通道和巴黎的维维安拱廊街构成神秘的时空连通器。圣埃克苏佩里在年曾寓居古埃姆斯通道上方的公寓，据说这位《小王子》的作者还在浴缸里养了一只海豹当作吉祥物，至于以维维安街为代表的巴黎拱廊街，被称为室内的街道、微型的世界，曾被巴尔扎克所赞颂：以橱窗的万千色彩为音节来吟唱的宏大诗行，被本雅明所迷恋（他因之而萌生了包罗万象的《巴黎拱廊街》计划），对于波德莱尔这等忧郁的浪游者，那里更是无数次流连的秘密家园。

然而注定要失去的乐园从起初就有暗影徘徊，在恐怖的连环杀手洛朗之外，更有那位神秘的南美佬不时闪现，主人公对他抱有浓厚的兴趣，怀疑他便是凶手洛朗，甚至在失去自己的另一片天空后莫名其妙地归咎于他：是他为我们杀死了洛朗，也藉着他自己的死亡杀死了我，但直到终篇似乎也没明确的交待。这其中的玄机隐藏在小说中的两处法语引文里。科塔萨尔有意略去作品与作者的出处，——引文出自法国19世纪诗人洛特雷阿蒙的《马尔多罗之歌》（LesChantsdeMaldoror）。洛特雷阿蒙伯爵（ComtedeLautréamont）只是他的笔名，诗人本名伊希多赫·杜卡斯（IsidoreDucasse），出生于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他的孤独，他近乎癫狂的写作，他的英年早逝，都可以在小说中南美佬身上找到折射的镜像。惊世骇俗的《马尔多罗之歌》出版于年，正是小说中的我浪迹于巴黎拱廊街区的年代。在第四歌第五节，马尔多罗在房间遇见一个邪恶的幽灵，小说开篇处的引文这双眼眸不属于你，你从何处得来？即马尔多罗向幽灵的质问，但最终他发现那正是自己的眼睛，幽灵正是镜中的自己。同样，凶手洛朗在某种程度上构成洛特雷阿蒙/南美佬的缩影，正如Laurent（洛朗）是Lautréamont（洛特雷阿蒙）的一部分：‘南美佬’和洛朗，一个死在他旅馆的房间里，一个消失在虚无中……二者几乎是同一个死亡。如果愿意走得更远些，读者会发现：Lautréamont（洛特雷阿蒙）还可以拆解成L′autremonde（另一个世界），另一片天空。

洛特雷阿蒙的父母是法国人，自己出生于南美，科塔萨尔的双亲是阿根廷人，而他出生于欧洲（布鲁塞尔），两个南美佬互为镜像。科塔萨尔笔下的南美佬身穿一件黑色学生袍，据马尔克斯回忆，他第一次见到科塔萨尔时，后者穿的就是这样的黑大衣。那是年的巴黎。早在这之前加西亚·马尔克斯就读过科塔萨尔的《动物寓言集》，阅读地点是哥伦比亚卡塔赫纳的妓院里（好像福克纳说过，妓院是作家最好的栖身处，白天安静，晚上热闹）。那时候《百年孤独》当然还没出世，但马尔克斯当时就认定，自己想写的就是像《动物寓言集》这样的小说。

《另一片天空》中的我曾试图与南美佬搭话，却终于退缩，错失了与另一个自己相遇的机会，我记不清当时抗拒自己的冲动时的感受，但那好像是一道警戒线，感到一旦逾越就将进入危险的区域。然而我现在想来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时我只差一步就可以拯救自己。这恰恰与马尔克斯的经历暗合。他在巴黎浪迹的时候听说科塔萨尔常去SaintGermain街的OldNavy咖啡馆，便在那里蹲守了数星期，终于等到科塔萨尔像个幽灵般出现。他有着最惊人的身高，最淘气的男孩的脸，小牛似的眼睛，裹着一件鳏夫或教士才穿的、长到无穷无尽的黑大衣。马尔克斯远远看着他在本子上写什么，一刻不停写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把钢笔放回兜里，长着孩子脸的巨人离开了咖啡馆。马尔克斯终究没能鼓足勇气上前搭话。许多年后，当两人成为好友，他不好意思再提及当年巴黎的相遇，也没来得及去问那个一直令自己困惑的问题：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除去多了那部大胡子，科塔萨尔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两人共同的好友，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当年第一次上门拜访，就曾被他年轻的面孔迷惑：我们是来找你爸爸科塔萨尔的。刚刚为他打开房门的科塔萨尔回答：切，这是阿根廷人典型的口头禅，我就是我爸爸。

年科塔萨尔去世，或者说开始另一场旅行，通往他无数次在梦中创造规划的城市。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的妻子埃琳娜梦见过他。科塔萨尔在梦里跟她说：死亡是件无趣的事。不过他正想写个跟死亡有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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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旅行家杂志4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