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4月21日,作家苏雪林去世图为年,苏雪林在武大任教期间留影
原载:《百家讲坛》年第9期
作者:李舒
现在知道苏雪林的人越来越少,她曾经是和冰心、凌淑华齐名的女作家,被称为“女性作家中最优秀的散文作者”。
年,对于苏雪林来说,是个糟糕的年份。
年仅32岁的大哥去世,母亲病倒,侍母至孝的苏雪林因为悲伤过度,喉管破裂出血,被迫住院治疗。医生建议她暂时离开法国里昂,去外地疗养,她便去了都隆。父亲知道她生病,就把她的地址给了亲家,叫未婚夫张宝龄与她通信。
苏雪林本来不同意这门婚事,三番五次要退婚,无奈母亲恳求,说她总要结婚,这个未婚夫看起来门当户对,是父亲为她挑选的。父亲此举,可谓用心良苦。
张宝龄当时正在美国留学,他用文言文给苏雪林写了第一封信。这封信大概写得比较好,文字简练,苏雪林游学病中收到这样的信,当然很温暖。她想,要不然就这个人吧,我先处处看。
写着写着,出现问题了。张宝龄的所有信都一样,不温不火,不枝不蔓,没有好,也没有坏,冷漠而客气,彬彬有礼。可能因为是文言文写的吧?五四成长起来的苏雪林这样想,于是,她写信给未婚夫说,我们用白话文通信吧。张宝龄说,好。可张宝龄用白话文写的信还是一样,不温不火。
苏雪林和他谈电影,他说我不喜欢。苏雪林和他谈跳舞,他说我不喜欢,苏雪林和他谈茶会,他说我不喜欢。简直就是一个不喜欢先生,谈话终结者。
苏雪林当时只要一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痛苦万分,她的同学就取笑她说:“你肯定又在给未婚夫写信了。”
不久,张宝龄来信说,自己已获得工程学学士学位,即将回国,两家父母的意思是,张宝龄回国后需要立刻完婚,苏雪林为了完成学业,就主动写信,邀请未婚夫来法国攻读博士学位。不喜欢先生的回信是,不懂法语,不喜欢旅行,看不起徒有虚名的博士头衔,所以不来。
“你想亲近他无从亲近,你想指摘他无从指摘”——苏雪林在《棘心》里这样描绘自己当时的心情。于是,她就给老爸写信说,大概张宝龄在国外有别人了,不如还是解除婚约吧,老爸的回信是这样的:你不必懷疑他,他比你操守还坚固呢。我听人说,他在美国洁身自好,目不斜视,同学无不许为君子。有一个美国女同学曾示意爱他,他特将你的相片插在衣袋里带到学校,让那个女子看见,说你是他的未婚妻,那个女子才不敢向他示爱了。你想吧,这样的好青年,现在容易寻得吗?
苏雪林被父亲的话沦陷了,她的感情观是“平生取士,最喜的是有贞固不移之操,最恶的是朝三暮四,反复无常的人”,看了父亲这封信,她吃了定心丸,觉得张宝龄其实是爱她的,只不过,也许是不懂表达而已。
但她忘了问,自己究竟爱不爱张宝龄呢?
苏雪林在给朋友的信里说:“我们的爱情虽然淡泊,但淡而能永,似比浓而不常的好。”这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宽慰自己。
年,因为母亲病危,家人催其回国尽快完婚。于是,28岁的苏雪林和张宝龄终于完婚,他们通了三年信,从未谋面。
苏雪林对于自己的婚姻有很多幻想,她给张宝龄也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他学工科,比如他性格内向,不擅长用文字表达感情,现在两个人组建了小家庭,也许就会好吧。
维系婚姻的究竟是什么?苏雪林这时候还来不及想。
年春天,苏雪林到景海女子师范学校和东吴大学任教,住在景海女校内。每逢节假日,在江南造船厂工作的张宝龄会偶尔来探望她,这是他们夫妻感情最好的时光。这年9月,张宝龄分得一份家产后,在苏州置屋安家。房子是张宝龄亲手设计的,对于自己的家庭生活,他并非没有自己的期待。东吴大学得知他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就聘他为理科主任。
苏雪林的《绿天》,就是在这时候发表的。她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口吻,将自己婚后的生活,在纪实的基础上,融人自己的爱情理想,以美文写出,后来结集为《绿天》。《绿天》在当年属于畅销书范畴,不过4万余字,再版过十几次,叶圣陶先后将《扁豆》和《收获》分别编人《高小国文》和《初中国文》课本。
在扉页上,苏雪林甜蜜地写着:“给建中——我们结婚的纪念”。
要是看过这本书,我们会以为,这两个人的爱情,简直是浓稠得化不开,虽然她承认未婚夫性情“孤冷”,为人“实用”,但他们最初两年的夫妻生活,还是如同一杯蜜酒。
实际上呢?
《绿天》中,丈夫知道妻子希望拥有一个书橱,就暗中定做一个,给妻子一个意外的惊喜。生活中的张宝龄却“生性孤冷”,要求苏雪林把自己的工资交给他保管,又难以容忍苏雪林把工资拿去贴补姐姐和嫂子。
《鸽儿的通信》中,丈夫柔情缱绻,短暂的分离中与妻子互诉情话,而生活中,张宝龄“有事赴北京月余,竟半个字也不写给我”。
《我们的秋天》中,丈夫与妻子有许多共同爱好,两人都喜欢田园生活:养鱼喂鸟、围炉说笑、火炉里有烘烤山芋、桌案上有暗香浮动……而生活中的张宝龄经常加班不回家,还曾经惹得苏雪林半夜在宿舍里哭泣,让张宝龄的朋友们笑话了很久。
最极品的细节是一一中秋佳节,苏雪林挽着张宝龄在园中散步,指着月亮说:“月亮好圆啊!”张宝龄的回答是:“再圆也没有我用圆规画的圆。”
张宝龄对苏雪林的要求是,会做家务,会生孩子,这两样,苏雪林一个也做不到。她也曾经学着做针线活,结果“缝衣服左袖”花了一上午,错了两个地方,甚至连最简单的面条也不会做。
在武汉大学收藏的苏雪林日记里,苏雪林曾经记载自己和张宝龄要去打网球,结果临出门之前,丈夫嫌弃自己“短服”,不愿意一同前往。最终,苏雪林气得跑到动物园去看熊了。
这样的吵架随处可见,苏雪林的散文《岛居漫兴》中,也有张宝龄批评苏雪林的话:“不会跳水偏要跳,几乎送掉性命。不会骑马偏要骑,带累别人也不能尽兴。下次有这类玩乐的事情,请你莫再参加,好不好?”
难怪很多年之后,苏雪林再看那本《绿天》,简直有点不好意思:“我撰《绿天》诸文又锦上添花写得风光旖旎,现在想起来,只有好笑。这是‘美丽的谎言’。”
年秋,苏雪林和张宝龄的关系已经非常尴尬,家庭生活毫无生气,她前往安徽大学任教。
也许是为了缓和夫妇关系,不能生育的苏雪林曾经把同学的女儿认作干女儿,她特意回到苏州,禀告丈夫,希望能让丈夫稍微高兴一点。苏雪林实在太天真了,张宝龄是真直男,认为传宗接代是第一要务,怎么可能要一个陌生人的女儿做干女儿?张宝龄没有和苏雪林商量,就把一个侄儿过继过来,取名张卫。夫妻双方各有所养,积怨更深。
一年之后,苏雪林因为担任辅导员期间,要求男学生晚上9点前必须离开女生宿舍,结果被男生袭击,一块碎砖击中前额,她伤心地离开了安徽大学,前往武大任教。
抗战期间,这对夫妇失去了联系。年,武大工学院的郭霖教授向校方推荐他在麻省理工的同学张宝龄,校方向苏雪林打听张宝龄的地址,苏雪林尴尬地回答自己并不知道丈夫在哪里。最终,她还是给公公写信,才知道丈夫在云南。
之后,他们又一起生活了一年,苏雪林说,这一次,张宝龄“似乎略通人情世故”,夫妻之间“过得还算和睦”。不过,根据她的学生回忆,两个人仍旧是“各处一室,同餐不同寝”。
不过一年,张宝龄就因为想念上海的父母,从武大辞职,这一次,他还是没有和苏雪林商量。
年,苏雪林打算前往中国香港。她征询了张宝龄的意见,回复是不愿意和她一起走——这是她意料之内的。
有点讽刺的是,等苏雪林到了海外,两人的信倒通得频繁起来。他有时也会写两句希望她回来。他说自己退休了,住在北京。
年秋天,苏雪林收到六叔从香港辗转递过来的信,信中说,张宝龄已于当年2月在北京病逝。这时候,她才忽然想起来,张宝龄的父亲十分抠门,对于张宝龄等子女照顾不周,导致张宝龄自幼营养不良,肠胃病折磨了他一辈子,他最终死于此病。他们结婚,长达36年,在一起的时间,4年还不到。
他们从前的生活,一点点印上心头。她想起张宝龄特意学会了她的家乡方言,和她说话时,他坚持用她的家乡话。她想起她的母亲卧病在床时,张宝龄也曾经端茶递水。
可是他们究竟相爱吗?
苏雪林说起这段失败的婚姻生活,略带自嘲:“把爱情升华为文学创作及学术研究的原动力,倒也是意外的收获。我想我今日在文学和學术界薄有成就,正要感谢这不幸的婚姻。”
年,苏雪林因为摔跤住院,“生命吉凶实未卜”,她把存款数目复印三份,将在台湾的三位侄子叫来,“并告以积蓄数目,万一有不测,三家平分”。和大陆亲属联络上之后,她尽力以自己的退休金补贴,结果七大姑八大姨蜂拥而至,索钱者相互吃醋,弄得苏雪林左右不是一一这时候,她又想起张宝龄曾经说自己太过注重亲情,总有一天会受其累,倒不幸被他言中了。
大陆与中国台湾可以通邮之后,苏雪林和张家再次联系上了。侄子告诉苏雪林:张宝龄在北京病重时,有一位侄媳妇给他织了一件毛衣,毛线不够了,忽然看见他的箱子里有一条羊毛围巾,恰巧与毛衣的颜色相同,她便想拆开围巾,张宝龄见状连忙摇手阻止,他指着围巾对侄媳妇说:“这是你们二婶(指苏雪林)的东西,我要留作纪念,毛线不够了可以到街上去买。”他说这话时流下了眼泪,末了,他又倍感遗憾地说:“我过去对你们二婶实在是太过分了,现在追悔莫及。”他说过这几句话后,没几天便去世了。
苏雪林读到此信,大哭一场,这眼泪,哭的是张宝龄,是自己,也是两个人这段失败的婚姻。他们相爱吗?未必不爱,苏雪林的日记里,虽然有吵架,也写过两个人的“岁月静好”。
他们的婚姻里,做到了彼此忠诚,却做不到彼此理解,这个答案,苏雪林到了最后,还是没有领悟到。
她过95岁生日时,学生问她这一生如何走过,她答曰:“随便过过。”
岁生日时,苏雪林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愿望:我想回家。
年,苏雪林归乡,岭下村的村民们得到消息奔走相告,人们燃起了鞭炮,数千人在村口夹道欢迎这位人瑞——对于乡亲们来说,这里没有研究屈原的学问家,只有离开家乡73年的游子,只有岭下村的女儿苏雪林。
她坐着轮椅,被推到苏氏宗祠,被推到海宁学舍,被推到老屋。当被推到一间房间门口时,她忽然说:“这儿是我的洞房。”一年之后,苏雪林去世。
~~~~参考阅读~~~~
苏雪林:有时自省有时狂
原载:《同舟共进》年第11期
作者:王鹤
自嘲为“粗制滥造品”
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里,苏雪林(—)是饶富特色的一位: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她就与冰心、丁玲、冯沅君、凌叔华被并称为“中国五大女作家”;她享年岁,被誉为文坛“超级老寿星”,到94岁高龄,还能撰写自传。年还曾以百岁之身,回到阔别70多年的老家、黄山脚下的岭下村,一时轰动海峡两岸;她兼有作家、教授、学者、画家等身份,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古典文论、时评……样样涉猎,著作等身;她不像同时代的冰心等女作家,为人为文都留给世人温柔敦厚的印象,她曾经参与或挑起文坛的几次大论争,有时还裹进了漩涡中心,却并不显得很惊慌失措。
《苏雪林自传》的自序开篇就说:“我是一个自卑感相当重的人。”事实上,往往是富于自信或超越了自卑的人,才会自己宣称“自卑”。由苏雪林的自传,的确看得出她的袒露和自负。她自幼聪慧绝伦,当年父亲每天给她和姐姐讲授《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古诗源》,为她买回《杜诗镜诠》和李白、韩愈、苏轼等诸多唐宋名家的选集,以及附有注解的袁枚《小仓山房诗集》等。苏雪林悉心揣摩,再被诗画均出色的四叔精心指点,悟性极高的小姑娘,诗兴郁勃,竟能写出“古朴劲健”的五古,其中还不乏新奇、警策的句子。
在安庆就读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期间,苏雪林成绩优异,她的作文总是被老师浓圈密点、广为揄扬,加之能诗擅画,才女”之誉,遂纷至沓来,甚至远播至京沪。直到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读书期间,苏雪林依然写了不少古体诗。她总结,自己的旧文学根柢不是来自四书五经,而是从旧诗歌和旁搜杂览中得来的。
年秋进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后,苏雪林以“苏梅”等笔名发表了许多诗文、时评。她与同样才华横溢的同学庐隐、冯沅君、程俊英被称为女高师“四大金刚”。
苏雪林的自传也常常不掩饰地自己揭短。比如,在安庆培媛女学念书时,受虚荣环境的影响,为着想穿华艳衣服而与母亲哭闹不休;就读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时,为保住慣常的第一名,跟插班进来与自己打擂的“学敌”明争暗斗,激起一场大风潮,最后结怨很深,两败俱伤;苏雪林的两位发蒙先生学问平平,授课多错讹。父亲虽然中过秀才,也常念别字。所以苏雪林自嘲是个“粗制滥造品”,她第一年在武汉大学任教时,因为写别字、念别字而被学生“检举”,险些被学校解聘。
当时学校聘用教师,很看重学位。苏雪林在北京女高师还差一年毕业,便考入吴稚晖、李石曾在法国里昂创办的中法学院,后进入里昂国立艺术学院学习绘画。留法三年多,因母亲病重,年提前返国。她曾两次留法,都未得到学位,颇引以为憾。第一次回国之初,在苏州景海女子师范学校和东吴大学授课,就因为没有学位,名分既不高,薪酬也较低。
苏雪林自年开始,在武汉大学任教18年,与著名作家凌叔华、武大外文系教授袁昌英并称“珞珈三杰”。苏雪林生活简朴,但在抗战初期,将嫁奁元,加上十年省吃俭用的教书薪俸买成两根金条,共计51两黄金,捐献给政府,“作为抗战经费的小助”。年她到香港工作一年,年再度留法,想寻觅资料研究屈原的赋。两年后抵达台北,任台湾省立师范学院教授,后来到台南成功大学任教授,在此退休、终老。
苏雪林能操几套笔墨,她的语言没有文艺腔,写人叙事,活泼生动。曾被阿英誉为“女性作家中最优秀的散文作者”。像《我所见于诗人朱湘者》等篇目,描摹活灵活现,议论干脆精准。其学术专著更多,自年出版《李商隐恋爱事迹考》之后,《中国文学史》《辽金元文学》《唐诗概论》等数十种。苏雪林平生投入心血最多的,则是屈赋研究,从年开始历时30多年,有《屈原与九歌》《楚骚新诂》《天问正简》等数本专著。苏雪林自觉独辟蹊径、发千古之秘,却未被学术界广泛认同,有人还讥之为野狐外道。但她自己颇珍视它们:“我将求知音于五十年、一百年以后。”
与温柔和顺无缘
当年,祖母不愿意花钱让女孩子深造,苏雪林百般恳请而受阻,想到“不自由,毋宁死”,差点想跳入深涧以求解脱,最终如愿考入女子师范学校。从安庆到北京、法国,一路求学,眼界既开,她对自己的包办婚姻不免抵触。与未婚夫通信之中,更看出他为人的淡漠无情,屡屡想解除婚约。但最终还是遵从家长之命,于年母亲去世前不久,与张宝龄完婚,这年她已28岁。丈夫是五金商人的儿子,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中英文俱佳,精通造船业务,为人正派厚道,在上海江南造船厂和苏州东吴大学工作时,都很受欢迎。这对新婚夫妇也曾有过浓情蜜意,苏雪林后来在自传里回忆:
我又富于感情,笃于骨肉之爱,夫妇之爱也相当热烈。外子生性孤冷,结婚后,受我热情的烧炙,他那一颗冷如冰雪的心,稍稍为之融化,所以我们在苏州天赐庄那一年的生活,倒也算得甜蜜。我撰《绿天》诸文又锦上添花写得风光旖旎,情意绵绵,现在想来,只有好笑。
苏雪林的公公张余作有国学根基,曾自修英文,对这位有文化的媳妇非常看重,她写的几本书他都读过,深以为荣,“对待我真似公主一样,所以我甚为感激。他儿子即对我冷漠,也不计较了”。苏雪林与张宝龄都是迫于家庭压力而结婚,感情先天不足,虽然新婚时有过短暂的甜美,相处一长,性格冲突明显,彼此都滋生失望。苏雪林觉得,张宝龄乖戾而偏狭,适宜娶个三从四德的旧式女子,半为女仆半为妻子地操持家务、侍奉丈夫,而她并非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之人,其兴致和能力,显然也不在下厨做羹汤。丈夫不容忍她每月接济姐姐、嫂子一二十元,更加深了他俩的感情裂痕。“钱是我教书所得,并未用他一文,他却妒恨得像心里有火燃烧一般,刻难容忍。世间竟有这样的男人,实为罕见!”
婚姻虽然搁浅,新女性依然有旧思维,苏雪林觉得,离婚二字“总是不雅”;当时她开始享誉文坛,也担心好事的报刊会肆意张扬——上世纪20年代后期,她以笔名“绿漪”出版散文集《绿天》和自传体小说《棘心》,风靡一时;再者,《绿天》以“美文”写新婚情事,诗意弥漫,亦真亦幻,既有激情充沛者的自溢自恋,也有“美丽的谎言”。比如,丈夫有事赴北京一个多月,不曾寄过只言片语,她却在书中写了十几篇“鸽儿的通信”。《绿天》的缠绵浪漫,不知倾倒了多少读者,赢得不断再版。所以,苏雪林觉得自己“对谎言也该负责”,否则,打破幻象,很辜负读者。
张宝龄年没有去台湾,年在北京去世。他们结婚36年,共同生活不到4年,彼此疏远隔膜,有意聚少离多。苏雪林更多时间是与姐姐相依为命,组成“姐妹家庭”近40年。她晚年觉得,自己因为种种顾虑不离婚,很对不起张宝龄:让他孤栖一世又不能享有理想的家庭幸福。
姐姐对苏雪林体贴入微,年姐姐去世,她哀痛欲绝。她没有子女,丈夫名存实亡,“生平唯有忧郁,不知快乐是何滋味”。苏雪林自传说,“青年时代也颇向往爱情生活,屡受打击,对爱情倒尽胃口”。她于是这么自我安慰、排解遗憾:“百事都从缺陷好。”自己“在文学和学术界薄有成就,正要感谢这不幸的婚姻”。
苏雪林爱憎分明,近90岁了还为一生挚友袁昌英编辑文选。她最尊崇、敬重的文化人是老师与同乡胡适,尊胡适为人格伟大、道德高尚、对文化贡献巨大的“现代圣人”。她对胡适的崇拜,始于就读北京女高师时,听来校兼课的北大教授胡适为她们讲授中国哲学史。《苏雪林自传》回忆:
他(胡适)那时声名正盛,每逢他来上课,别班同学有许多来旁听,连我们的监學、舍监及其他女职员都端只凳子坐在后面。一间教室容纳不下,将毗连图书室的扇槅打开,黑压压地一堂人,鸦雀无声,聚精会神,倾听这位大师沉着有力、音节则潺潺如清泉非常悦耳的演讲,有时说句幽默的话,风趣横生,引起全堂哗然一笑,但立刻又沉寂下去。谁都不忍忽略胡先生的只词片语。因为听胡先生讲话,不但是心灵莫大的享受,也是耳朵莫大的享受。
年胡适去世后,苏雪林悲伤涕泣20多天,写了好几篇文章追悼恩师。年,老太太都85岁了,不满于唐德刚对胡适的不敬之谈,还因“气不过”而写了一组辩驳文章,后来集为《犹大之吻》,自始至终捍卫老师,“自问对胡大师总算效了微劳”。
苏雪林最惹人议论的,则是她对鲁迅的“由钦敬到反对”。她早期对鲁迅评价甚高,称他是最早也最成功的乡土文艺家。她年11月发表的《〈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一文,还在热切地推崇《阿Q正传》等作品,认为鲁迅的小说创作数量虽不算多,但仅仅《呐喊》《彷徨》这两本书,“已经使他在将来中国文学史占到永久的地位了”。
可是,年10月鲁迅去世不久,苏雪林就公开发表《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力陈鲁迅的“病态心理”“矛盾人格”“文笔尖酸刻薄”,以及“偏狭阴险、多疑善妒之天性,睚眦必报、不近人情之行为”,力阻蔡元培参与主持鲁迅治丧委员会,顿时引发轩然大波——一来,鲁迅尸骨未寒,此举既有违人情,也很伤害爱戴鲁迅的所有人,遂招来一片骂声;二来,那些偏激、刻薄之辞,背离了论人论事的理性原则,显得很情绪化。就连素来态度温和、对苏雪林也很尊重的胡适,在信里也颇严厉地批评她:“我以为不必攻击其私人行为”,“旧文学的恶腔调,我们应该深诫。”“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胡适始终倡导“容忍‘异己’的雅量”,鲁迅对他贬斥甚多,他却始终能持论宽容。苏雪林尊胡适为楷模,恩师的境界,她未能抵达。
苏雪林出身在一个标准的旧式家庭,祖父捐官出身,作为能吏而晋升为知县。祖母的短视、专制、慵懒与母亲的贤孝、忍耐、能干恰成鲜明对比。苏雪林年仅4岁就被祖母强行裹了小脚,“使我成为‘形残’,终身不能抬头做人了!”祖母重男轻女,常常令母亲打骂她,童年因此非常压抑。不快乐的成长经历,给苏雪林的性格敷上了忧郁和叛逆的底色。她的文字引发的争议不少,直到晚年,她有时都会自省自责:某篇文章太得罪人,“暴露自己修养缺欠”。她自称“木瓜”,其口无遮拦、出语惊人,既是不平顺的性格使然,似乎也有懵懂、不谙人情世故的成分。
一个五四时代青年的自白
苏雪林最深刻、最耐人寻味的反省,是那篇《吴稚晖先生与里昂中法学院——一个五四时代青年的自白》,文章为40年代中期贺吴稚晖八十大寿而写。
到法国里昂留学的第二年,苏雪林和同学们闹了一场大风潮,起因是为学膳费。原来,里昂中法学院虽是中法合办,法方仅提供校舍,中方负担经费。因为大部分经费出自广东,所以广东学生不仅学膳费全免,每月还有几百法郎津贴。于是,几位自费同学动议争取“平等待遇”。自费学生未出国前本已欣然与学校说妥,每年自己负担银元的学膳费,“这比之自费留学英美已不知便宜若干倍”,为什么还要闹呢?苏雪林解释,银元在当时的中国也是一笔不少的数目,贫寒之家负担起来仍觉吃力,若能不出岂不是更好?所以他们不顾出国前与学校立有契约,要求豁免这笔费用。学校不答允,风潮遂起。苏雪林家境也不算很宽裕,银元是父亲找一位本家借的,因此同学一邀请她去闹“平等待遇”,她就答应了。
一些学生除了贴传单,“将吴先生和几个学校当局,攻击得体无完肤”,他们还几次把吴稚晖招到教室质询,以“徇私”“植党”和种种污蔑不实之辞,加以指控。“吆喝之声,连校舍的墙壁都为之震动。”一向关爱、宽待学生的吴稚晖,不得不黯然离校赴英。
苏雪林等人争取到“平等待遇”,不仅为斗争胜利沾沾自喜,还写了几篇宣言寄回国内各大报纸发表,标题是《开庭审判吴稚晖》之类,报刊则夸他们为“二十八宿闹天宫”。她分析这次风潮产生的时代背景:五四运动“动摇了数千年来封建的壁垒,冲决了最森严的礼教的藩篱,打破了蒂固根深的传统习惯”,令个人主义大倡,青年人醉心于大破大立,“以叛逆为美德……以破坏为当然手段”,不免有呵佛骂祖、抹煞一切的“狂”,和壁立万仞、唯我独尊的“妄”。“字典和人类良心上所有‘爱戴’‘尊敬’‘感激’那类字眼,到唯我主义面前,照例是不能存在的。”
回首往事,苏雪林深感当年的孟浪、无理:不遵守契约;为谋私利而无事生非,且美其名曰争公理——
闹到后来,竟完全忘其所以,觉得自己的动机非常光明纯洁,举动非常悲壮,俨然感觉自己是一个极力与黑暗及不公道搏斗的革命志士。凡不敢附和我们举动者,非视之为“懦夫”,则斥之为“叛徒”。
人到中年、阅历已多的苏雪林,深以年轻时的背信、食言为耻,也悚然心惊:
这才知青年的正义感和热忱是可以误用的。自由权利之滥用,也是非常危险的……
假自由之名以行恶固可怕,因自由之故忘其恶而反以为善尤可怕,以其可以流为“暴民政治”而不知。
这一番忏悔,有由衷的内疚、羞愧,严厉的自我鞭挞,以及明晰、深刻的反思。她说,自己今日作此坦白,对吴稚晖先生诚然是多余的,但“若不如此则不能求得良心的平安”。
年少轻狂,原本不足为奇,难得的是,有多少公众人物肯这么回头审视、自我批评?她这篇“自白”的篇幅不算长,却胜过好些鸿篇巨制。无论苏雪林为文、为人是否曾经偏颇、焦躁,有这篇深挚的自剖自省,可知当时年近五十的她,已经有静水深流般的从容、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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