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似火
他们在走廊里,朱利安刚刚进了拉斯的房间,而在隔壁的临时诊疗室,卡索正大声痛叫。乔达诺坐在椅子上,把玩着手枪,无聊的目光穿过墙上的玛利亚圣母像,子弹在弹匣子咔哒作响。
葛提问:“到底怎么回事?”
乔达诺叹了口气,开始说明。他说:“我们在圣米罗广场收钱,出来时经过卡拉布里亚的街区。有人把卡索惹怒了,他向对方开枪,自己在肩膀中了一弹。”
“后来呢?”
“朱利安放走了伤到卡索的人。对方以一个小女孩为人质,顺利逃走了。”
葛提合上账本,双手合十,脸上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他说:“你们怎么会想到带卡索一块去?”
“圣母在上。他是拉斯的儿子,他想要做什么,还需要我们允许吗?”
“朱利安也是拉斯的儿子。”
乔达诺耸肩,“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门打开,朱利安走了出来。他们妄想从他的脸上读出拉斯说了什么,但是他一脸平静。私人医生已经替他的弟弟包扎好伤口,低声汇报伤势只是贯穿伤,近来注意卫生,伤口少碰水等。朱利安对医生道谢,周到地把对方送到门口,前院停着汽车,一会儿开走了。
他回到屋内,卡索不见了,拉斯的房门紧闭,里面传来卡索沙哑而刺耳的笑声,听起来像是刚刚注射过一针海洛因。乔达诺低声嘟囔着“天哪”,在扎波拉家富丽堂皇的氛围里坐立不安。他保持住了风度,询问朱利安,是否可以先行告退。佣人端来茶水,他们每人手握茶杯,最后,朱利安说:“贝翠斯,煮一些咖啡来吧。”
咖啡喝完了,乔达诺如蒙大赦,匆匆告别,葛提好笑地目睹着这一切,然后和朱利安谈起最新收购的保龄球馆的营收问题。他找来了笔,朱利安用左手拿起笔,开始书写几个数字。
葛提说:“你的手怎么了?”
“一点小伤。”
“你该让医生看看的。”
朱利安把写了数字的本子推到葛提面前,示意继续。谈话中途,卡索出来了,先前恼怒的神色早就不见了,凹陷的脸颊、憔悴的脸色不妨碍他看起来心满意足。这是他从拉斯那里得到又一笔可以挥霍的财产的征兆。他没有收敛自己的洋洋得意。“你的菲亚特很漂亮,哥哥。”他说,“父亲说可以借我玩几天。”
朱利安从口袋掏出车钥匙,取下来,交到卡索手上。那是他很心爱的一辆车,周身鲜丽,朱金交错,他向来把它保养得很好。车子交给卡索,多半有去无回,他们都明白这点。朱利安的目光回到账本上,对卡索说:“注意安全。”
卡索笑嘻嘻地凑过来,用臭烘烘的嘴亲一口朱利安的脸颊,哼着小调走开了。
简单处理过右手的伤口,朱利安接到维托里奥·阿穆索的电话。医院,询问过导医台,来到外科楼的病房区。在七号病房门外,房间里的人前来为他开门。
朱利安把鲜花插在装着清水的花瓶里,对病人的家属问好。病床上躺着早些时候被挟持作为人质的小女孩,她的肚子被狠狠捅了五刀,那是卡拉布里亚人放开她前做的,伤口很深,所幸抢救及时,她保住了一条命。女孩的父亲跪在床边,亲吻朱利安的双手,恳请朱利安向凶手讨回公道,朱利安平静地请他不要焦急,语重心长地嘱咐:“照顾好你的女儿,诺塔巴尔托诺。”
离开之前,他示意阿穆索交给诺塔巴尔托诺一笔钱,用来抚恤受难的家庭,并说明,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他。医院人来人往,消防楼道却是空荡荡的,从窗口可见正在施工的大桥和拆迁中的居民楼。朱利安把围巾披在颈上,问阿穆索:“人找到了吗?”
“眼线通报得很及时,现在人关在一家废弃工厂。”
阿穆索把手机拍下的照片给朱利安看。照片里的人鼻青眼肿、唇齿流血,依旧被朱利安认了出来。朱利安说:“他叫什么名字?”
“弗朗西斯科·马克里。”
阿穆索等待着少老板的命令。他们搭乘电梯,回到停车场,朱利安坐进车里。终于,他说话了。
“把马克里的尸体丢进海里。”朱利安说,“不要留痕迹。”
*
菲亚特被卡索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二手车厂商,他可以用这笔钱快活一阵子。阿穆索把这消息告知朱利安,并且暗示,卡索时而进入书房,翻找抽屉里的支票。朱利安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着装,下巴还残留着须后水淡淡的气味,他套了一件黑色丝绸衬衫,配以米白色高腰西裤和休闲长西装,身材瘦高,一袭黑发,像是英伦T台上的模特。阿穆索指出,这样的天气朱利安会感到冷,所以给他披上了大衣。朱利安说:“卡索在哪儿?”
“在客厅,吃早餐。”
上午十点半,朱利安在衣帽间招呼弟弟一同出门。贝翠斯如释重负,欲盖弥彰地整理着凌乱的衣着,对让卡索先出去的朱利安感激地连连鞠躬。
他们开的是不显眼的布加迪牌子的黑色轿车,车子驶出斯康匹亚,驶上高速公路。车里开着充足的暖气,卡索的皮夹外套丢在座位,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朱利安闭目养神,而卡索对阿穆索说着一些低俗下流的趣事,显得对此次旅途兴致勃勃。一小时后,车子离开高速公路,进入当地的富人宅区。这时,朱利安开始说话。他告诉弟弟,一会儿要保持谦恭,声音低沉,避免毫无边际的胡言乱语。“当然,”卡索说,“我得学着点。”
他们抵达城市边沿的一栋别墅,在大门口下了车。房子的铁栅栏威风凛凛,墙壁的颜色宛如缤纷鲜艳的马卡龙蛋糕,洛卡西奥·贾卡龙的两名手下为他们领路。
他们等待了十分钟。一名陌生男子下楼,大摇大摆地从门庭出去了,这名男子身材魁梧,有一双铁灰色的眼睛,手臂上纹着西斯廷教堂的圣母像,在他的手指大关节,纹了大小均匀、接近十个的黑点,他的另一只手上肯定也是如此,这些点代表他在监狱里杀了多少人。手下前来通知他们进去。罗马式的旋梯尽头,长廊挂满从各色博物馆搜刮来的古典真迹,尽管是白天,这里影影绰绰,像一座阴沉的古堡。朱利安敲响办公室的房门,走了进去。
洛卡西奥打量他和卡索,请他们坐下。这位梅里托老板的身后,挂着一幅全家福,油画上有两个人,一位是洛卡西奥本人,另一位则是他的独生女黛安·贾卡龙,她也有一头粉金色的头发,这种颜色令她比实际看起来还要娇媚甜美,黛安的手放在洛卡西奥肩上,像一个合格的衬托角色,她的美丽的确吸引了别人的目光。卡索吹了声口哨,愚蠢地向洛卡西奥恭维:“她是个小甜心。”
洛卡西奥不以为意,显然,他已经看出来,扎波拉两兄弟之中,卡索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他盯住了朱利安,指出问题。
他说:“我从来不会让我的子女前去与大客户商谈。”
卡索说:“女人确实不能参与家族事务,堂洛卡西奥。”
洛卡西奥笑了一下。他仁慈地说:“我在说的是另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孩子。”
朱利安说:“我父亲对您抱着足够的尊重。”
“那很好。很好。”洛卡西奥说,“给我看看他的诚意。”
朱利安把手提箱平放在桌上,打开,里面装满了崭新的、从银行取出的钞票。朱利安说:“这是五十万里拉。”
洛卡西奥看了钱一眼。他说:“他想要什么?”
“合作。”朱利安说,“您是梅里托、开瓦诺和阿尔扎若的王,我们希望能够获得这些区域的选票。州长当选后,所有投资项目的利润,双方平分。”
“只是利润?”
“目前已知的项目有:一座火车站,一所警察分局,五百个冷藏仓库,一家高级会所,一家电影院。您可以提要求。”
洛卡西奥说:“看见刚刚走出去的那个俄罗斯人了吗?”
朱利安说:“我看见了。”
“他也是来和我谈生意的。我们在股份上出现了分歧。我要求四六分,我六,他四。他则表示,最多五五分。我请他离开了,没什么好商量的。”洛卡西奥说,“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
他很客气,但是那种对小孩子的宽容。“让拉斯·扎波拉亲自来。”他说,“那样我们才能好好把这件事解决了。”
他收下钱,对扎波拉兄弟下了逐客令。回程中,卡索把不满都发泄在车座的皮革上。他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在空中比划。“婊子养的,”他说,“染着一头娘娘腔的粉色头发,还想充当欧洲贵族。”他向朱利安提议,派几个杀手前去好好威吓洛卡西奥一番,后者就会因此妥协。朱利安对这个建议不置一词,车子下了大桥,拐进斯康匹亚的街道,他突然一把夺过卡索的小刀,把它踢进座位底下,阿穆索停了车,两名警察上前来,朝着摇下车窗的朱利安指示。
“拔出车钥匙。”
阿穆索熄了火。
“把钥匙放在车顶。”
朱利安接过钥匙,伸出窗外,把钥匙放在车顶。
“出来,趴在车上。”
其中一名警官粗鲁地把朱利安摁在车旁,搜遍朱利安浑身上下,西服外套里有块坚硬的东西,这名警官伸进口袋,把它拿了出来。
一枚水果硬糖。
“日安,阿格雷诺警官。”朱利安说。
法西欧罗·阿格雷诺把糖塞回朱利安的口袋,毫不客气地询问:“你们驶出市区干什么?”
“带我弟弟外出兜风。”
两名警察检查车子的后备箱,一无所获。阿格雷诺不得不放行,车子启动前,他生硬地说:“祝您一天愉快。”
当晚,朱利安拨通洛卡西奥的电话。
电流脉冲响了三下,电话通了。洛卡西奥说:“请讲。”
“我会提出一个您不能拒绝的条件。”
洛卡西奥认出朱利安的声音,他感到好笑,饶有兴趣地说:“洗耳恭听。”
“我会去巴塞罗那和俄罗斯人谈判,让他们答应你的要求。”
“还有呢?”
“我会娶您的女儿黛安·贾卡龙。和扎波拉家联姻,您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
“你很有胆量,小伙子。”洛卡西奥说,“如果谈判失败了,你又能承诺我什么?”
“我以我的姓名和家族的荣誉做担保。我不会失败。”
洛卡西奥挂了电话。朱利安用干毛巾擦着滴水的头发,他解开浴巾,换上睡袍,然后打开手提电脑,发邮件给阿穆索,让对方订一张去往西班牙的机票。
*
早晨六点,朱利安准时起床。洗漱过后,来到楼下偏厅的厨房,打开冰箱,取出新鲜番茄、鸡蛋和发好的白豆。白豆倒入高压锅,慢慢煮。他起灶,热油,在平底锅里摊上两条熏肉,煎得透香,他打破两只鸡蛋,加上火腿,煎火腿蛋。这一切做完之后,他把番茄在砧板切成碎丁,配上洋葱和锅里的豆子一起煮。然后,他开始泡茶,取锡兰、阿萨姆和肯尼亚产地的三种碎茶叶糅合,撒入煮沸的清水,等待五分钟,倒出红亮芳香的茶水,用滤网过滤掉茶叶,再在杯中倒上牛奶。他把热乎乎的熏肉和煎蛋装入盘中,另一边舀上茄汁焖白豆,把盘中的早餐,泡好的红茶,还有当日的报纸端端正正地摆在客厅的餐桌上。
这是朱利安最喜欢的部分:拉斯从卧室出来,随意地挑两把刀叉,坐在椅子上,翻开那不勒斯的《晨报》,开始享用桌上的早餐。过了一会儿,他会抬起脑袋,寻找在厨房的朱利安。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表示他对口中咀嚼的食物很满意。
朱利安的咖啡煮好了,他端着咖啡和一小碟巧克力熔岩蛋糕落座。偶尔,他会看向拉斯,多数时候,拉斯并不注意他,有时候,拉斯的视线会落在他身上,好像注视一只小口啜水的猫。但这样的时候很少。拉斯的口味仍旧维持了在英国的习惯,在早上是个不知餍足的国王,朱利安很有礼貌,总是安静地吃完蛋糕,坐在位子上,等待父亲享用完毕、喝光剩下的茶。
卡索总是很晚起床,这是他们父子俩为数不多的独处时光。拉斯不会在这段时间询问工作上的事,他会把报纸合起来,对朱利安说一些甜言蜜语。他说的内容本质并不甜蜜,只是因为他那独特的口音、柔和的语调和泰然自若的气度使朱利安感到一阵不可自持的心醉。他说:“昨天下了很大的雨。有只鸟在我的窗台叫了一整夜。”
朱利安没有听见鸟叫,兴许它在雨停时飞走了。他关切地打量父亲,发现后者的气色不错,并没有被失眠困扰。他随即想起花园的玫瑰恐怕被大雨打坏,雨水冲刷得泥土到处都是,他却平心静气,告诉拉斯:“我想在院子里种丁香花。还有一棵橘子树。”
他说这话的样子柔软又天真。拉斯扣击了一下餐桌,仆人前来收拾餐具。餐盘和刀叉丁零当啷,清脆地碰撞。“贝翠斯呢?”拉斯说。
“我让她休息几天。多莉会代替她做事。”
拉斯素来视而不见卡索对女仆的骚扰,他说:“明天让她回来上班。”
“爸爸——”朱利安说,他接过拉斯的空杯子,没有说下去,他转身去厨房再倒了一些红茶,掺上牛奶和糖。回来的时候,朱利安递茶的手悬在半空,拉斯没有动。茶杯猝不及防地摔碎了,热气腾腾的奶茶漫了一地。拉斯轻而易举,把朱利安捞进怀里,他在父亲的大腿上,那样轻盈,毫无防备,比羊羔还要温驯。拉斯的嘴唇贴住儿子温暖的颈侧,轻轻吻了一下。柔软的黑发从拉斯的指缝流泻而过。
拉斯说:“做些让我开心的事,孩子。”
当日稍晚,他们在自家经营的“热海”酒吧开会。主要是为了卡拉布里亚人的事。目前什么动静都没有。而城北的枪火交易进行得很顺利。他们选了地形复杂的一处居民区,到处都是防盗门和封死的废旧楼道,警察来的时候,帮派成员可以随意逃窜,令敌方摸不着头脑。入口的铁门焊死,出口则是一家平民的婚纱店,店主受过朱利安的恩惠,所以义不容辞。枪支弹药藏在楼顶粉刷墙的秘密洞口,外头盖以随处可见的塑料挡板,逃走时拿取方便,交易的时候,钱从焊死的铁门所开的手掌大小的通道传进来,再从顶楼用绳索吊着竹篮把货物交到客户手中。乔达诺认为这主意堪称绝顶,因此举双手支持。分工安排完毕,几人各自饮酒,聚着闲谈。
酒吧里人还不是很多,吧台的电视机播放当日的球赛,舞台的大灯熄灭着,酒保点了几首爵士乐。朱利安喝完白兰地,去吧台拿两份热潘趣酒,他把另一杯酒交到阿穆索手上。两人轻轻碰杯,彼此微笑。就在这时,一位工作人员过来,请阿穆索上楼。朱利安放下酒杯,准备同去,对方却说,堂拉斯只让阿穆索一人前往。
穿过零星的人群,登上层层叠叠的铁制阶梯,阿穆索进入办公室。房间很明亮,点着肉桂枝和麝香的熏香,从落地窗可以俯瞰舞池,底下的景色一览无余。拉斯让阿穆索坐下。他在喝香槟,已经喝完了。他来到阿穆索面前,亲切地称呼对方的名字。他问起之前打伤卡索的人,阿穆索回答说,朱利安已经把事情妥善解决。
拉斯说:“我听说,朱利安很关心那个受伤的女孩。”
“他有一副热心肠。大家都喜爱他。”
“与人为善是好事。我的儿子不会是普普通通度过一生的人,他的善心要用在恰当的地方。”
阿穆索回答说,他很明白。
“我会永远忠于朱利安。”他说,“也忠于您。”
透过玻璃,底下的人群在鼓噪起来的舞曲里涌动。西格尔拉着葛提跃进舞池,他们大声欢笑,影子和光线在地上梦幻地移动。拉斯观看年轻一代手下的表演,好像在看被蜘蛛咬伤的人跳滑稽的塔兰图拉舞。他说:“我可以相信你吗,维托里奥?”
他拉开裤链,从从容容地扶住沉甸甸的阴茎,然后,他开始对着空杯子撒尿。舞池的绚烂灯光开始游移,每个人的面孔光怪陆离,变得狰狞、丑陋。
拉斯舒心地叹息,重新穿上裤子。他走了过来,把盛着腥臊温热的尿液的香槟杯递给阿穆索。他会注视阿穆索喝下它,直到一滴不剩。
阿穆索离开办公室,下楼经过朱利安,背影消失在卫生间门后。
过了很久,他回来,整张脸湿漉漉的,仿佛在水池把整个人洗了一遍。朱利安牵他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借着晦暗的灯光发现他滴血的手。“怎么弄的?”朱利安说。阿穆索沙哑地说没事,听起来像是剧烈呕吐过。朱利安特意叫了人,安排一间空包厢,又拿来镊子、消毒药水和绷带,仔细地钳走血肉里的碎玻璃渣,清理血迹,涂抹药水。他把阿穆索的手拿在手里,温柔地缠上绷带。半小时后,他坐到阿穆索身旁,与对方肩膀挨着肩膀,靠在沙发上,不发一语。
*
搭乘飞机,朱利安抵达巴塞罗那机场。乔达诺在他身后拖着行李,出口处有人举着牌子,牌子上是朱利安大名的缩写。接应的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对朱利安客客气气地打招呼,示意两人跟他走。乔达诺说:“我要上厕所。”他和朱利安对望一眼,径自前往机场的洗手间。
乔达诺拎着手提包,抬头确认洗手间门框上刻着的数字,走了进去。他推开正数第二个隔间,把手提包放在马桶盖上,爬上去,伸进水箱后面。手枪黏在墙上,用力一扯,连同子弹落入乔达诺手中。他装上弹匣,把乌黑发亮的伯莱塔藏进手提包。
接应的人叫托马斯,他开着本田车,把朱利安和乔达诺送达市中心的一家高级酒店。他们进入酒店房间。地处高楼,可见底下鳞次栉比和桥下的埃布洛河,托马斯祝他们入住愉快,打开房门,看样子准备离开。乔达诺放下行李,说:“接下来干嘛?”
托马斯说:“请自便。”
门关上了。乔达诺开始四处巡视,推开拉门,检查房间。所有房间都无异样。他坐在床边,嘟囔这些俄罗斯人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朱利安则打电话到前台,要了两份饮料和炸肉丸。临近中午,他们打开电视,慢慢吞吞地吃完味道一般的午餐。朱利安说要出去转转。于是乔达诺带着枪,把不重要的衣服行李都推到床底下,和朱利安一同出去。他一路谨慎,战战兢兢,警觉得像条落水狗,朱利安不得不出声,让他放松些。他们在酒店大堂买了地图,朱利安戴上墨镜,拦了出租车,让司机随便开。汽车行驶着,远处的施工地吸引了朱利安的注意,他问:“这是在造什么?”
“铁路。”司机说,“通往近郊。造了好几年了。”
半小时后,朱利安喊了停,询问过司机周围景点,下了车。
他在艺术博物馆流连,观赏毕加索、米罗和塔皮埃斯的作品。工作日,博物馆没有多少人,朱利安盯着《红色扶手椅中的女人》,回头再看的时候,乔达诺正在长沙发打瞌睡。他惊醒过来,因为朱利安拍拍他的肩膀,继而向出口走去。
道路时而可见哥特式建筑,还有闭门谢客的教堂,河道改造的集市。朱利安在珠宝店买了一对钻石耳环。耳环是铂金的,真正贵重在上面的宝石,两颗钻石加起来约有指甲盖大小,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朱利安把首饰盒交给乔达诺保管,珠宝店外,天色已暗了。
他们返回酒店,朱利安吩咐前台送来葡萄酒,他洗了澡,拉起窗帘,喝着酒,边欣赏城市的夜景。
内线电话响了,乔达诺接起电话,把听筒交给朱利安。
电话那头的人说:“玩得开心吗?”
朱利安不认识这个人,但从容地回答:“巴塞罗那是个美丽的地方。”
“卡莫拉的小鬼,”对方说,“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来达成协议的,先生。”
晚上十点,酒店房间的门终于被敲响。两名彪形大汉站在门外,请朱利安随他们走。私人轿车在市区兜兜转转,最后,抵达一处闹中取静的大厦。乔达诺被拦了下来。
朱利安说:“待在这里。”
乔达诺挣开大汉,不甘心地骂了句脏话。朱利安手无寸铁,随对方上楼,二楼是高级会所,里面的人在震耳欲聋的乐声中狂欢,三楼是维克托·乔沃维奇的办公室。朱利安进去的时候,这位数字帮的老大正拿着放大镜,品鉴散落了一桌的细碎宝石。翻译立在一旁,同传俄语和意语。
乔沃维奇说:“你想要什么?”
朱利安说:“您和堂洛卡西奥达成共识。”
“分成呢?”
“他六,你四。”
乔沃维奇放下放大镜,把宝石纳入绒布,交与手下。他示意朱利安坐下。“他有什么理由坚持这个要求?”
朱利安有条不紊,报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在政府高层工作的官员。他说:“认识更多的人是有好处的,乔沃维奇先生。在巴塞罗那,您在政界的朋友并不多。而西班牙政府效率低下,城市工程的进程令人心焦,土地变得不值钱,没人督促把那些大项目完成,尽早使投资获得回报。”
“说得有些道理。”乔沃维奇说,“不过这和你们意大利人有什么关系?”
“国家政府的关系网千丝万缕,欧洲是个小地方。这种事早就司空见惯。我们在意大利做一个例子,西班牙政府会看到,和自由组织合作,将会有很多益处。如果您愿意,大可扶植一位党派候选人,届时自然能够为您所用。”
乔沃维奇说:“我听得出来,你在花言巧语。”
朱利安面带微笑,态度诚恳。乔沃维奇向手下耳语,门打开了,他们拖进来一名大汉。朱利安认出,正是不久前在那不勒斯和洛卡西奥谈判的俄罗斯人。乔沃维奇说:“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你得先赢下这个游戏。”
抽屉里躺着一支左轮手枪,他打开转轮,把里面的五颗子弹都取出,直到剩下最后一颗。他转动转轮,把它关上。他说:“开枪吧,小鬼。”
朱利安接过手枪。他神色冷静,把枪口举到太阳穴,对准自己,扣动扳机。
是空枪。
手枪交给跪在地上的俄罗斯人。他咬紧牙关,把枪举了起来。枪清脆地响了一下。
也是空枪。
这时候,那些在二楼狂欢的商人、律师和警察听闻消息,呼朋唤友,聚在乔沃维奇的办公室饶有趣味地观看这场刺激的杀人游戏。朱利安照旧力道沉稳,打出空枪,手枪再次回到俄罗斯人手上。对方颤抖起来,差点握不住枪,僵持了十几秒,终于扣动扳机。
还是空枪。
乔沃维奇说:“呣,很有趣。”
他示意朱利安继续,仿佛只是邀请年轻人一同外出郊游。朱利安把枪拿在手里,手心微微出汗,剩下最后两发,被子弹击中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他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把枪举了起来。
这一刻是如此漫长,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感觉到脖颈冒出的冷汗,枪口坚硬又冰凉。他闭上眼睛,猛地开了枪。
是空枪。
乔沃维奇随即拊掌大笑起来,地上的手下却绝望地哀嚎着,求老板饶他一命。一声枪响,子弹终止了他的哀求。乔沃维奇把枪收入怀中,对朱利安说:“回去告诉洛卡西奥,我愿赌服输。”
步出大楼那一刻,朱利安才缓下来。乔达诺上前想扶他,被拒绝了。乔沃维奇的手下开车把他们送回酒店。
次日,他们赶返程的飞机,在下午抵达那不勒斯。
朱利安没有回家。他先去了酒吧,在那里连着喝了五杯波斯克酒。他独自在吧台,任由酒精麻痹神经,心情稍霁。但平静没有维持多久。酒吧门口忽起喧闹,这动静不同寻常,有人闯了进来。朱利安抚着空酒杯,冷眼看着,阿穆索身后跟着一个人,这人身穿波西米亚式的长裙,脚趾闪闪发亮,披金戴银,仿若一位水边女神。她来到朱利安跟前,一双眼睛像淼淼的湖水。她瞪着朱利安,擅自坐下,问酒保要一杯金酒。
朱利安示意酒保照做。他看一眼阿穆索,把手头的事先压了下去。
他说:“下午好,黛安。”
*
朱利安取来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先给自己照了照。接着,他把镜子交到黛安手上。黛安迟疑地看着它,搞不懂朱利安是什么意思。
朱利安说:“我们的眼睛很像。”
不止是眼睛。假设颧骨,撩起刘海的额头和鼻梁能够贴合在一起,他们将像两面凹凸的硬版画。这不代表什么,出生在意大利南部的人总有一副相似的面孔。朱利安从怀里掏出装着钻石耳环的首饰盒,面朝黛安打开。他说:“我为你买了这个。”
钻石无与伦比,又有骄矜的气派,勇敢的人不会拒绝这个。黛安取出耳环,把其中一只佩戴在左耳上。她端详自己在镜中的模样,朱利安把剩下的那只耳环替她戴上。现在她看起来像碎石堆里孤独的女王。她抚摸着耳环上光滑坚硬的宝石,这时候,她说话的语气令人想起她那披了一层油光水滑的兽皮的父亲。她说:“女人没法抗拒光鲜亮丽的首饰。”
朱利安说:“但愿如此。”
她向他招招手,于是他俯首静听。她狠厉地甩了他一巴掌。她的力气不大,但朱利安的脑袋歪向了一边。他止住想要过来的阿穆索,说:“我希望我们能够成为好朋友,黛安。”
“可别指望我能爱上你。”
朱利安把散落的发丝往后捋去,落魄又英俊,他柔声说:“你是我注定的妻子,我会用一生来敬重你。”
接着,他不说官话了,他开始用那不勒斯方言说话。他注视着黛安,把这种他们从小到大都能听懂的古老语言用一种诗意的方式倾诉,他捉住黛安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好像黛安能用这只手攥着刀深深插进他的心口。他放开了她,她的脸因为震惊和羞愤而泛红,碍于朱利安的文雅而不能吐露从贫民窟学来的满腔脏话,她找不到理由咒骂他。血脉把他们连结在一起,她理应对这项传统而神秘的东西屈服。他郑重地捧住她,吻了两下她的脸颊,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他显得很满意,黛安没有拽掉耳朵上的耳环,而是疑虑重重地——又带着些许少女的羞怯,从座位起身,风风火火地逃走了。没人挡着她,阿穆索体贴地把她送出去,目送车子离开才走进酒吧,回到朱利安身边。
朱利安打量着吧台上喝了一半的金酒,酒杯边沿留着一枚嫣红的口红印。他笑了一下,然后问阿穆索:“马克债券折返的现金安全了吗?”
“有个问题。”阿穆索说,“我们在旧账本发现了另外一笔钱,大约价值两亿里拉,源头还在查。”
朱利安翻阅阿穆索递来的资料,有人注册了一家挂名公司,这笔数额巨大的财富周转于数个虚拟账户之间,很容易引起警方的怀疑。他说:“找到代理人,我会亲自问他。”
阿穆索领命,但是没有退下,他从善如流,向朱利安说起第二个问题:“我们死了一名兄弟。是卡拉布里亚人干的。”
小堂口的会议上,朱利安提出与卡拉布里亚人和谈,避免战争。这些跃跃欲试的年轻人恨不得把全世界当成敌人,只为流血杀戮,他们高声反对,说假如真的实行谈判,双方都得胆战心惊,免得有一方突然拔出枪来一场突袭,正因为这个,无论是卡莫拉,还是卡拉布里亚,都不会同意和解。朱利安说:“我会参与这次和谈。”
乔达诺大声吆喝,示意大家安静。朱利安环视四周,接着陈述:“你们所说的问题,有解决的办法。和谈之前,每个参与的人交出一名亲人,在卡拉布里亚作为人质。卡拉布里亚同样如此。”
“您会交出谁呢?”底下有人问。
众人热忱地盯着朱利安,他想回答,却被阿穆索打断。阿穆索说:“我会去。”
阿穆索的地位是受众人认可的,此举也有道理:堂拉斯不可能去做人质,而卡索个性冲动,容易坏事。但有人质疑:“你算老几,凭什么由你代表扎波拉家族在卡拉布里亚作担保?”
几人甚至嗤笑起来,嘲笑阿穆索不自量力,急着向少老板邀功,还有人窃窃私语,交换帮派间流传的传闻,嘴里尽是不堪入耳的诋毁。
“好了。”朱利安说,“闭上你们的嘴。”
他语气温和,眉目肃然。他的声音并不粗野,也不高亢,每个人却听得见他。他右手握拳,放在心口,恳切地告诉大家,阿穆索实属扎波拉家族旁支,是他远方亲戚介绍来的一位遗腹子,所以有资格代表自己在卡拉布里亚作客。没人质疑朱利安的话,他向来诚实公正,不会骗他们。
散会之后,朱利安回到老城的私人公寓,在卧室好好睡了一觉。醒来是傍晚,石头砌成的巷子传来孩子们的嬉闹,街头的老人把屁股从破旧的凳子挪开,在脏乱的通风口烹饪晚餐。朱利安没有开灯,洛可可风格的黄金雕塑在暗处浮现着模糊的轮廓。有人转动公寓的锁,从过道进入房间。他来到朱利安跟前。朱利安坐在床上,仰头看着他。最后一抹夕阳从这人的脸庞掠过,照耀出属于阿穆索的,俊美皎洁的脸。
朱利安动了一下,阿穆索明白这意味着邀请。
他亲吻朱利安的嘴唇,用矫健灵敏的身体把朱利安压在床上。他探进睡袍,爱抚朱利安变得滚烫的肌肤,他吻着朱利安的脖颈和起伏的胸口,拉开对方的双腿,除了睡袍,朱利安什么都没有穿。他们热烈地喘息,一声惊叫把窗台的麻雀驱走了。朱利安用指关节塞住嘴巴,整个身体紧绷,阿穆索死死搂住他,免得他从绸缎般光滑的床单跌落下去,他们僵持着,然后,像是火焰在两人之间燃烧了起来,以他们熟悉的热度,在梦里无数次回味的姿态。他们如饥似渴地把握机会,投入到偷情的角色之中。整张床煽情地摇晃,发出沙哑的吱嘎声,渐渐地,阿穆索平日在表面维持的自制力打破了,沉浸在亟待宣泄的情欲,恶狠狠地操着咿唔起来的朱利安,他的小腿令人心颤地痉挛着,拢住了手下耸动的腰身。
一阵子,节奏激烈得无以复加,朱利安脚趾蜷曲,润滑剂在双腿之间流淌,散发着浑浊甜美的香气。他任由阿穆索把自己压在身下,指缝渗透着四溅的汗水和精液,阿穆索用湿热的舌尖舔舐他含泪的眼角。他们慢了下来,饱胀而缓慢的冲撞令朱利安难挨地战栗,他饱含情感的手掌摩挲阿穆索光裸的脊背,凌乱的头发像洒满床铺的漆黑沥青,肉体淫靡地纠缠,吞咽与衔接,他喃喃阿穆索的名字,嘴唇鲜红如血。他的呼唤比春药更催情,高潮时,快乐近乎死去。
阿穆索把朱利安翻身过去,亲吻他隆起的肩胛,还有后腰上斑驳破碎的伤疤。朱利安耗光了精力,陷在雪白翻涌的被褥,如珠母色的贝壳打开,蚌肉尝起来微咸而圣洁,孕育的珍珠待人采撷,娇气得令人心碎。这是性爱附加在他身上的作用。他在床沿垂下手臂,慵懒地闭上眼睛。阿穆索打水,用热毛巾擦拭主人周身腥臊、黏腻的痕迹,而自己一丝不挂,跪在床边。水声。微风。恣情的夜晚。就在这片静谧的黑暗里,朱利安抬起手来,轻抚阿穆索的脸颊。他说:“到我这儿来。”
阿穆索依言照做,他们相拥、亲吻,朱利安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城市的电车沉重地在轨道上一节一节经过。阿穆索的十字架项链静静地悬挂在床头。
*
位于那不勒斯港的南面海岸,人工搭建的木屋数不胜数,有的通上电水、铺上新漆,在旅游旺季用作度假屋,有的因为房主计划不周、资金不足,搭建到一半便废弃了。房产商看不中这些地方,废弃的屋子在海边伫立多年,年久失修,木板被风沙侵蚀,由于海水的湿气生霉。冬天这里冷得刺骨,人烟稀少,是理想的“中间国”。朱利安拂去椅子上的白沙,在马莱尔巴对面坐下。屋子里一共有六人。两名司机候在屋外。朱利安首先向马莱尔巴问候,从手下那里取来示好的礼物。马莱尔巴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座天使长米迦勒的纯金塑像,实心的塑像足有五百克重。卡拉布里亚人的骑士传说中,卡卡格诺苏信仰米迦勒,在意大利大陆的尽头创建了恩德朗盖塔,朱利安选择这份礼物,是对马莱尔巴表达足够的尊重。这位卡拉布里亚的首领显然被取悦了,他把黄金塑像收起来,用浓厚的南方口音表示:“说说看。”
朱利安回答:“卡莫拉愿与卡拉布里亚结盟。共享水产、果园和土地。”
马莱尔巴抚摸着中指上的戒指,他说:“这些都是小产业。我想要更大的。比如说,大麻、海洛因。”
“药品的领域得由我父亲说了算。他对这次和谈抱着极大的期望。”
“那他怎么不亲自来?”
“他把这一任务委托与我。”
马莱尔巴哈哈一笑,“好个贪生怕死的老大。”但是他没有生气,看起来很瞧得起朱利安。他与朱利安握手,算是同意了稳赚不赔的生意。至此,马克里和西尔维奥的死被两个帮派抛于脑后。和谈仅仅进行了十五分钟,马莱尔巴用那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捏捏朱利安青春逼人的脸蛋,两人客气地互吻脸颊。外面传来跑车洪亮的轰鸣。伴随着咒骂和推搡,有人推开了木屋的大门。
马莱尔巴的手下警惕地举起枪,朱利安站了起来,卡索的双目闪烁着迷幻的光,药效正浓,他摇摇晃晃地来到哥哥跟前。“喂,”卡索说,“你是谁?”
朱利安向马莱尔巴说明:“我弟弟。”马莱尔巴示意手下把枪放下。他无意参与扎波拉的家务事,随即向朱利安告别,离开海边小屋。
“喂,”卡索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朱利安拿掉弟弟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手,掏出怀里的支票簿子,撕下两张,交到卡索手上。卡索嘿嘿笑着,捧住朱利安的脸,口水乱流地亲。朱利安好不容易把这毒虫摆脱了,“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卡索捏着支票,迷乱地对着空气胡言乱语,朱利安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这时候,屋外驶来了另一辆车,屋内的几人顿时紧张起来。透过窗户,可见这是辆警车。两名警察对朱利安的司机进行盘问,不久,他们向木屋走来。
朱利安的手下躲在门后,警察大声让他们开门。朱利安拉住卡索,和他一起蛰伏。警察见屋内没有动静,开始撞门,门上的铁锁当啷地乱响,连续不断的声音刺激到了卡索,他在朱利安怀里拼命挣扎起来。“王八蛋,”他喊道,“吵死了!”门外静了几秒,然后更激烈地撞着、踹门。卡索抽出手枪对准摇晃的门板,子弹穿透门板,射中其中一名警察,他痛苦地在外面惨叫起来。
门内和门外的人开始互相扫射,子弹横飞,把木质家具打得一片狼藉,玻璃碎成残渣,尘土飞扬,木屑弥漫。朱利安把卡索护在身下,躲在翻起的厚木桌后面,一名手下倒在他们旁边,脑袋开花,脑浆流了一地。卡索惊恐地大叫起来,不顾朱利安的阻拦跑出去,流窜的子弹猛地击中他的手臂,他嗷嗷叫着,顺着窗户爬了出去。朱利安心知不能拿枪在手上留下火药痕迹,只能在枪林弹雨中大喊:“撤退!马上走!”但来不及了,警察打烂了门,冲进来就是一枪,迅速而又精准地击毙了朱利安的手下。
枪声停了。只剩下皮靴踩在弹壳上的吱嘎声,门外跑车驶离的巨响,卡索成功逃走了。阿格雷诺往地上啐一口,掀开坑坑洼洼的木桌。他把朱利安拎起来,一头白发在吊灯下闪闪发光。
朱利安被关进拘留所,单间,无窗无门,只有半人身高的铁栅栏尖刺般深深扎在地上,外头的塑料挡板一堆,房间漆黑一片。手表、钢笔、手机、钥匙和纸张都被搜走,朱利安无法得知时间,无法通知律师前来保释。他倚在墙边,闭目养神。后来躺在冷冰冰的地上,保存体力。他是被尿意憋醒的,因此敲击栅栏,试图让外面的人听见。没人来放他出去。微弱的光线透进出口的缝隙,几道黑影子掠过,有人在外面,但是房间没有打开。
朱利安重新坐在地上,在黑暗中目视前方。
很久。他感到饿,感到渴。他闭上眼睛,嘴唇干裂,肋骨上的擦伤在刺痛。
大概是晚上,他睡着了,做了梦。当他还是孩子,从有记忆开始,总是跟着拉斯。那时他们在截然不同的英格兰,悬崖上的城堡像荒原,古老、堂皇,壁画在其中闪耀。他厌倦家乡的沉郁,向往城镇旅客和居民组成的繁荣之景。吉普赛人在海滨乐园占卜,气球漫天飞舞,小卖部兜售糖分充足的汽水、冰激凌还有五光十色的小玩具,马车咔哒咔哒行走,在木板路来回往复,上头坐着丈夫和妻子、母亲和儿子、姐妹和兄弟,沙滩上遍布节日的彩色纸屑和客人遗忘的酒瓶和草帽,美丽的女子扮成波塞冬的情人,在篝火旁欢笑。吉普赛人把他误认成女孩,察看他的掌纹,告诉他:“你遇上一位真命天子。黑暗,强大又危险。”他脑中盘旋着这句话,跑回拉斯身边,却只是期望父亲把他抱起来,让他靠在宽阔的肩膀,幸福地在喧闹中入睡。
“我的孩子,”他父亲说,“醒醒。”
朱利安睁开眼睛。有人在擂门,好像要把铁栏捶烂,动静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挡板猛地拉开了,铁栏咣当被推上去,有人冲进来,扯住朱利安的领子,对着他大吼大叫,他的耳膜嗡嗡作响,想要爬起来,被重重踩在地上。
“说!!!”对方吼道,“说你想认罪!!!认罪!!!快说!!!!!”
他朝朱利安挥出拳头,戴着指虎。朱利安顿时剧痛,眼冒金星,鼻子又热又痒地淌血。借着光线,他努力辨认对方的模样,是个完全陌生的警官,从唇角到颧骨有道粗糙歪曲的刀疤。警官站了起来,在房间环视,这时候,两个人把一桶用匕首割开口子的污水搬进房间。他们摁住朱利安,把他的脑袋摁进水里。是海水。又苦又咸的液体刺激着脸上的伤口,疼痛难忍。他们让他在水里待上半分钟,扯起他的头发,在他耳边咒骂、逼问,然后又把他摁进令人窒息的水里,时间更长、更难熬。朱利安咳嗽起来,喉咙火辣辣地燃烧,像是刀子割开了气管,血在其中奔涌堵塞,他在水里剧烈挣扎,四肢在瓷砖上狠命抓挠,他们死死摁着他,然后把他湿淋淋地拎出来。
在朱利安获取足够的氧气之前,他们再次对他施以酷刑。
如此反复,直到朱利安完全失去反抗的力气,刀疤警官喊了停。他把手机贴到朱利安耳边。
“有什么想说的?”电话那头的阿格雷诺问。
朱利安咳嗽着,吐出一口浑浊的海水。“我没有罪。”他说。
他们把他从牢房拖出去,丢在审讯室,甩上门。朱利安蜷缩起来,因为寒冷瑟瑟发抖。很久。门打开了,阿格雷诺走进来,拖着椅子坐下。停顿。朱利安开始默数。十三秒。
“谁准你在房间里撒尿的?”
沉默。
阿格雷诺接着说:“我可以把你丢进第勒尼安海。谁也不会知道你死在哪里。”
朱利安说:“我要打电话给律师。”
“现在是二十四日凌晨四点。你在这里已经待了一天一夜。”阿格雷诺说,“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没人试图来警局救你。”
沉默。
“你知道拉斯为此做了什么吗?”
朱利安抬起眼睛,盯着阿格雷诺。后者说:“医院的警察和记者,因为小儿子手臂中弹,需要静养。与此同时,他却对被关押起来的大儿子不闻不问。到底谁才是他的心肝宝贝,大家都清楚了。”
还是沉默。阿格雷诺接着说:“十二月,我们在那不勒斯机场捉到一个孕妇。她突然在排队时倒下,浑身抽搐。医院,在她的胃里发现两袋二百克的海洛因。袋子破了,毒品泄露出来,她的心跳达到每分钟二百二十下,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失去意识,大脑严重损伤。没多久她就死了,腹中的胎儿也当场死亡。警方调查她的家庭背景,发现她还有个十五岁的儿子,辍学在家,无所事事,吸食各类大麻、海洛因、天使粉。”
“你父亲和未成年人买卖毒品,你知道吗?”
朱利安终于开口:“你们拘留我的理由是什么?”
“袭警。够你受一些罪了。”
朱利安盯着他,没有害怕,没有动摇。他们互不相让,缄默如鱼。阿格雷诺向双向镜后的同事打了个暂停的手势。随即,他摁下录音机的暂停键。室内的灯光熄灭了。再次,黑暗降临。谁也看不见他们,听不见他们。朱利安数着自己的呼吸,气胸令他好像在沉声呼啸。除了这个声音,他等待着。
阿格雷诺说:“我向你提供交易的机会。只要交出一个名字,我就放你走。”
*
朱利安离开拘留所是中午一点整。在车上,阿穆索向他汇报这次的调查结果。卡索与小堂口的一名手下闲谈,得知了和谈的地点,警察认出他的车,尾随至木屋。总的来说,属于巧合。朱利安问起手下的名字,阿穆索说已经处理好了。
朱利安说:“我没有要杀他。”
“我知道。”阿穆索说,“我只是派人警告了他。”
汽车开动。朱利安开始在车上换衣服。沾满汗水和盐分的呢绒衬衫丢在旁边,裤子也脏兮兮地揉成一团,他披上黑色羊绒大衣,拢紧前襟。然后,脱下靴子,用毛巾擦拭双足。他梳理着凌乱的头发,“医院吗?”
“堂拉斯昨天和卡索一同回来了。”
“你呢?”朱利安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卡拉布里亚人今早才放我们的人走,马莱尔巴怀疑有人通风报信,一直在等警察的动静。”
“你一出来就来找我了?”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红灯,阿穆索拉了手刹,他通过车镜看了一眼朱利安,回答说:“是的。”
“真的?”
阿穆索的语气温柔下来,像哄一个疑心重重的孩子,“真的。”
有一会儿,朱利安没有说话。然后,他问起在德国的那笔巨额钱财。阿穆索回答说已经查到这笔钱的源头,资料在手提电脑里。朱利安打开电脑查看,一张东西掉落出来,他把它拾起。是照片,上面有三个人。看样子,是男女主人和他们的孩子。女人一头金发,十分美丽,而男人轮廓英挺,面容和善。孩子很小,三四岁,很有一副男生女相。朱利安目不转睛,盯着这个孩子。阿穆索加入卡莫拉是在二十五岁,那时候,朱利安二十岁,因此,他不知道朱利安十五岁之前的样子。十五岁那年,因为一场大病,朱利安开始生长异色的头发,同时容貌大改。
朱利安把照片翻到背面,上面的字有些年岁,是用钢笔写的:“布鲁斯·摩尔与托卡缇娜·塞尔多-摩尔、乔治·加布里埃尔,一九八三年于伯明翰。”
阿穆索说:“钱属于这个姓加布里埃尔的孩子。他的母亲为救托卡缇娜·摩尔死在车轮下。摩尔夫妇领他为养子。后来这对夫妇遭遇海难死去了,加布里埃尔也不知所踪。”
“钱到了谁的手上?”
“摩尔家族的另外一个受益人,叫巴塞米罗·巴蒂斯图塔。”
朱利安说:“挂名公司的代理人呢?他怎么说?”
阿穆索打通电话,手机递给朱利安。电话那头的声音恭恭敬敬,对朱利安有问必答。“尚尼亚,”朱利安说,“你该知道,这些钱能够投资在你个人的项目上,完全是由于我们的宽容。一旦出了问题,又该由谁来负责呢?”
朱利安从阿穆索那里得知,由于钱财在多个账户之间周转,警察如果要追踪,其实是十分困难的。从业内的角度来看,如此彻底的赃款清洗,警方至少要花上十年的时间才能调查清楚。而尚尼亚被唬得战战兢兢,只在不停地道歉,向朱利安请求宽恕。
“巴蒂斯图塔是谁?”
“我从未见过他……”尚尼亚说,“六年前开始,他就不再与我联系了。”
朱利安意识到,六年前恰逢拉斯带着他和卡索离开英国,来到意大利。他挂了电话,出神地望着窗外。车子离开大道,驶进庄园。朱利安几乎是立即得出结论:不存在巴蒂斯图塔这个人,在这个账户背后,另有其人。但是他没有命令阿穆索继续追查。他合上电脑,让阿穆索把它带回他的书房。
车子在庭院把朱利安放下。他披着大衣,踩在松软的泥土上,花骨朵和大地都是冰冷的。他抬起头,凝望二楼的露天阳台。悠扬的乐声回荡空中,唱片机在播放瓦格纳恢宏而冷酷的《众神步入英灵殿》。阳台上的人什么都看得见。朱利安翘首以盼。许久,什么都没发生。乐声循环往复,而朱利安依旧站在原地,裸露在外面的双手冻得泛红,双脚麻木。他呵着白气,执着得近乎可笑。
音乐停了。佣人跑过来,请他快些进屋取暖。阳台上的人影消失了。佣人告诉朱利安,拉斯刚刚午睡,吩咐谁也不要打扰。
朱利安回暖刺痛的脚泡着热水,他用清水清洗身体,把脸浸没在水中,慢慢地,整个身子沉入浴缸。他洗了足足半小时,直到周身再也没有一处藏污纳垢的地方。吹干潮湿的头发,他抹开镜子的迷雾,与里面的自己对视。他的眉骨和脸颊泛着淤血,谁都能通过这些痕迹得知他去过什么地方。
他遣走佣人,来到拉斯的房间。厚厚的瑞士窗帘拉上了,投不进丝缕光芒,他的脚陷入羊毛地毯,在石头雕刻的宝物,精致的黄铜制品,引人注目的金枝和玉叶组成的艺术饰品之间茫然不知所以,仿佛这些东西突然变得那样巨大,迷宫般把他包围了。他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唯恐惊动环绕在周围数不尽的财宝,也会把巨龙惊醒。终于,他来到床边,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他的皮肤沾着水汽与室外的寒意,而拉斯的胸膛温暖安全。他依偎熟睡的父亲。然后,他颤抖了一下,因为拉斯用臂膀把他搂进怀里。
他父亲的嗓音低沉而平静。“永远不要让别人可怜你,乔治。”
这句话响彻在朱利安的脑海,拉斯没有再说话,仿佛刚才的这句话,也都是朱利安的想象。
这一觉,朱利安睡得十分踏实,佣人进来叫醒他。拉斯出门了。客厅的大钟敲响七下,朱利安用完晚餐,上了楼。
书房的房门虚掩着,里面有人。卡索浑身酒气,伏在案上,不知在看什么。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发现了朱利安。他手上拿着那张从抽屉翻找出来的朱利安在摩尔家的合照。
“这是谁?”卡索说,“这两个人是你什么人?”
“照片上的孩子不是我。”
“我认得出。我记得你以前什么样子。”
“把照片还我,卡索。”
卡索瞧瞧他,又瞧瞧手里的照片。他醉得口齿不清,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他说,“你不是爸爸的孩子!你压根不是他亲生的。”
“我是。”朱利安徒劳地说,“我是的。”
“爸爸根本不喜欢你。”卡索对他举起食指,趾高气扬,“他什么时候向着你过?现在我明白了,他干嘛要喜欢一个野孩子。”
他拿着照片,摇摇晃晃地起来,想要跑出去,大肆宣告这一消息。朱利安锁上门,试图夺回照片,卡索气势汹汹地与他扭打起来。醉汉无力,朱利安没几下就把弟弟制服在地上,照片因为拉扯碎了一角,变得皱巴巴的。朱利安把它藏在怀里,卡索突然掏出枪,对准他。
“这些支票、黄金该属于我,帮会里的兄弟该听命于我,而不是你,一个名不副实的外人。如果我把你打死了,爸爸也不会责怪我。这些东西都属于我,你本就不该和我抢!”
卡索大放厥词,同时将枪上膛。朱利安被逼到墙边,他让卡索冷静,但对方没有听。枪口抵在额头,朱利安开始明白,弟弟是真的想杀他。
就在这时,窗户传来一声脆响,玻璃破了洞,随之稀里哗啦,四分五裂,外头射进的子弹擦过书架,镶嵌在厚厚的拉丁文字典里头。卡索惊讶之下,被朱利安反手打飞了手枪。两人同时去夺地上的枪。
朱利安拿到了枪。
卡索举起双手,向他求饶,样子还是吊儿郎当的。事情实则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朱利安没有把枪放下。卡索变本加厉地威胁、加之软语,向朱利安保证不会把他的身世告诉任何人。最后,被逼急了,卡索大声向窗外求救,然而他的求救声被捂死在喉咙里,有人从窗台翻进来,从背后擒住他,咔哒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书房里只剩下朱利安,暗中现身、背着长枪的阿穆索,还有倒在地上的、卡索尚且温热的尸体。
*
热纳罗接到电话赶到,科科洛已经在了。在他脚边,是一人长的黑色裹尸袋。车门开着,他们扛着尸体,把它抬到驾驶座。尸体的手臂从裹尸袋垂落,腕上戴着一块精致的伯爵计时腕表。热纳罗当即解下表,揣进兜里,还想揭开袋子,一睹此人的真面目。科科洛瞪住他,“不要命啦?”
热纳罗讪讪地把死人的手放在方向盘上。他们合上车门,在汽车外面泼洒汽油,假装油箱泄漏。擦亮的火柴点燃了火焰,迅速地蔓延开来,火光熊熊,一股金属和肉体烧焦的浓浓味道。他们候着,直到大火把汽车焚毁,只剩下乌黑破碎的残骸。热纳罗是骑摩托车来的,摩托车旁边停着一辆布加迪。车窗降下,露出阿穆索的脸。科科洛说事情办好了。热纳罗意识到,车后座坐着人,因为阿穆索在等待对方的指令。
朱利安·扎波拉始终没有说话。最后,阿穆索朝车外的两人说:“这件事只存在于我们四人之间,知道了吗?”
热纳罗向阿穆索行了个罗马式敬礼,科科洛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汽车驶离,热纳罗把伯爵表拿出来,钟表指针夜光,显示午夜十二点过五分。
次日,热纳罗受命前往瓜拉特尔之家,在这家剧院先巡视了一回。一所小学的学生要在这里表演木偶剧。热纳罗不是受命来保护小学生。朱利安进去的时候,向他点了点头。陆续有家长和学生到了剧院,热纳罗站在门口,无所事事地点了一支烟。他抽着烟,这时候,保安跑过来,想要把他赶走。
“看见牌子上写的字没?禁止抽烟!”
热纳罗把香烟叼在嘴里,敞开前襟,让保安看见藏在夹克衫的三把手枪。后者顿时噤声,摘下帽子向他问好,恭恭敬敬地告退。很快,来的人变少了,剧院里奏起音乐。热纳罗在周边闲逛,后来买了一只夹心奶酪千层酥,边吃边逛。
二十分钟后,他回到剧院门口,丢掉食品的包装纸,百无聊赖地听着里面的表演。故事说道:阿勒吉诺出生于贝尔加莫,与妈妈在一间房子里过着贫困的生活,狂欢节到来,学校组织一场假面舞会,所有的妈妈都为她们的孩子缝制了漂亮的衣服,阿勒吉诺却没有,因为他家实在一贫如洗。见阿勒吉诺如此难过,其他同学的妈妈决定每人从自家孩子的衣服剪下一块布料送给阿勒吉诺。如此,他的衣服变得五颜六色。
假面舞会开始,台下不时传来家长的惊呼和笑声,热纳罗在走道窥探了会儿,发现学校还请来几位特技演员,在孩子中间表演魔术,发放礼物。他在观众席寻找朱利安,后者在前排,身旁坐着一位红发女郎。朱利安时而与她耳语,两人相敬如宾,宛如一对。热纳罗出去,在门口抽着第二支烟的时候,一辆白色奔驰驶近,对他揿喇叭。车里坐着科科洛和西格尔,车子停在外面,热纳罗问:“阿穆索呢?”
西格尔说:“他有事,没法来。”
他们随便聊了几句。西格尔一脸神秘,告诉热纳罗,朱利安约会的对象正是洛卡西奥的女儿,名唤黛安·贾卡龙。“怎么会想到看木偶剧?”热纳罗说,“比这有趣的事多了去了。”
“傻子。”西格尔说,“贾卡龙在国际学校教一年级读书,是学生们的老师。”
表演结束,几个小孩跑了出来,溪流的清水般拍打热纳罗的裤腿。“小心点儿!”这位卡莫拉小伙嘟囔。孩子嬉笑着躲开他的搀扶,灵活地跑开了。与此同时,一些家长也带着自己的孩子在大门口准备离开。热纳罗进入剧院,朱利安不见踪影,热纳罗继而寻到后台,里面一片混乱。换衣的换衣,卸妆的卸妆。不断有人为穿过人群叫着“借过”,像摩西在红海创造奇迹。热纳罗被挤到墙角,只好站在凳子上,明黄的化妆镜子灯下,黑发棕发的各色小脑袋动来动去,毛茸茸得叫人心烦,热纳罗睁大眼睛,很快,在这堆颜色里找到属于朱利安的显眼的乌黑色。
他的少老板蹲在一个孩子跟前,轻声说着什么。那孩子抹着眼泪,被几句话逗得破涕为笑,嘴巴里缺了一颗门牙,嘴唇还流着血。黛安拿来棉花和毛巾,把棉花塞在孩子牙龈止血,用毛巾给他擦嘴上的血迹。
孩子拉着朱利安,另一只手则拉住了黛安。三人离开后台。朱利安看见热纳罗,招手让他过去。
朱利安说:“把这孩子安全送回家。”
黛安说:“我会送他回去的。”
朱利安说:“你家远不远,阿尔方索?”
孩子告诉他,走路很快就能回去。
剧院外,西格尔下了车,来请朱利安和黛安上车。朱利安说:“阿尔方索,这是西格尔,我的朋友。那位也是,他叫科科洛。”他继而把孩子抱起来,走在了车子前面。西格尔和科科洛面面相觑,热纳罗对他们打手势,示意赶紧上车。
朱利安听从阿尔方索的话,横穿马路边上的公共花园。大道没什么人。朱利安抱着孩子,和黛安并肩走着。三米开外,奔驰缓缓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来到一条贫民区的小巷。汽车开不进去,朱利安让手下在外面等候,和黛安进入巷子。十分钟后,他出来了。黛安在他旁边,整理着略微凌乱的头发。
“好家伙。”热纳罗说,“我敢打赌,他亲了她一个世纪。”
科科洛无话可说,西格尔靠在方向盘上,似笑非笑。朱利安没有上车,而是牵起了黛安的手。汽车再次缓缓开起,彬彬有礼地跟随着前面的两人。
这事到晚上八点过半才算完。朱利安和黛安没去预定的饭店,只在路边的咖啡馆随便点了些东西吃。在那之前,他们逛了公园、露天集市和礼拜堂。黛安把高跟鞋拎在手上,热纳罗把买来的平底皮靴摆放在她脚边。朱利安跪在地上,替未婚妻穿上舒适的新鞋。天色已晚,他让黛安搭乘奔驰车回去。
西格尔说开车累了,让热纳罗来,自己则下车,后座的位子让给黛安和朱利安。朱利安准许他离开。车子先把黛安送回在城区新租的公寓,然后驶回扎波拉庄园。
拉斯在家,阿穆索把热纳罗和科科洛叫进办公室,吩咐他们明日前往州长竞选检票站,在上班时间截住一个叫桑焦尔吉的检票员。“让他九号下午三点,在大楼男厕的窗户丢一本空白的选票簿子。”阿穆索说,“之后再去诊所的检票站,照这办法弄更多的选票簿子出来。”
热纳罗和科科洛领命。拉斯却开口道:“表不错,新买的?”
他是对热纳罗说。他们同时注意到热纳罗腕上的表。热纳罗吞咽口水,“是我叔父从国外回来,送给我的……”
拉斯对阿穆索说:“你的手下日子过得挺滋润。”这是一句陈述,热纳罗的后背却冒出了汗。阿穆索向拉斯行礼,领着热纳罗和科科洛告退。
在楼下,朱利安叫住了阿穆索。两人说话的时候,热纳罗和科科洛在屋外等候。阿穆索出来后,看起来没有那么生气了。热纳罗察觉,他今天格外的阴沉。
“这只表销毁。”阿穆索说,“我会挑一只一模一样的给你。告诉你叔父,事关你的性命,如果有人问起表的事,他必须照你的话说。”
热纳罗大难临头,表示明白。
几天过去,阿穆索的策略起效了,无事发生。但是热纳罗听说,阿穆索家遭了小偷。这小偷胆子很大,敢闯进阿穆索的家;不过十分奇怪,只把阿穆索的屋子里里外外地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有拿。
那不勒斯警方在斯康匹亚郊区发现了司空见惯的自燃现场,还有残骸里的无名男尸。新闻在电视底下的滚动条目播出,很快就掠了过去。
*
阿穆索替朱利安佩戴袖扣,请他挑选领带。朱利安把三条领带看了又看,说:“你觉得呢?”
阿穆索手执一条宝蓝暗纹的窄款男式领带,熟练地打上单结,套在朱利安的脖子上。他收紧领结,抚平衬衫和马甲的皱褶,领带很适合朱利安定制的西服。他整个人崭新、笔挺、利落。精神得像杂志明星。他轻轻拿住阿穆索的手,问对方是否有话要说。
阿穆索回答没有。朱利安试图在他脸上寻找面具破裂的痕迹。什么都没有。阿穆索几乎无懈可击。只是几乎。他把朱利安的双手举在唇边,虔诚地亲吻。这是在表达祝福。有一瞬,他的力道足以把朱利安的十指揉碎。但是他退在一旁,拉开试衣间的帘子。
黛安在隔壁叫人,朱利安在帘外问她,需要什么。
里面没有说话。帘子突然拉开了。黛安把他拽进去,白色长裙拖在地上,宛如一朵盛开的玉兰。她扶着裙子,让朱利安拉上后背的拉链。朱利安拢住衣物,依言照做。黛安照着镜子,朱利安则看镜子里的她,于是她又请未婚夫出去。朱利安告诉店铺的裁缝,他对两人的礼服很满意。他在订单签上自己的名字,并且赏了裁缝一笔不菲的小费。衣服会在当日送达朱利安的宅邸,时间正好。
黛安穿戴齐整,款款露面,店里的人都称赞她漂亮,她容光焕发、面露笑意,偷偷瞄了一眼朱利安,后者伸手,将她随意挽起的头发流泻出来的几绺发丝梳到耳后。
朱利安说:“阿穆索会送你回庄园。”
阿穆索打电话通知西格尔和乔达诺来裁缝店,随即出去暖车,免得黛安被车内的寒气冻着。朱利安换上便服,候在试衣间外,保证外人不会进去。
黛安说:“我不想与你父亲共处一室。”
“让维托里奥陪着你。”
“他看起来心碎了。”
朱利安说:“谁?”
黛安换好衣服,裙子被学徒拿走。她与朱利安互吻脸颊,她搂着他的脖子。朱利安把她放在地上。他说:“西格尔呢?他是个开心果。”
“阿穆索待我很好,朱利安。我不是让你换掉他。”
朱利安没有加以解释。他为黛安披上外套,两人走出裁缝店。黛安坐进车里。天空阴沉,似乎要下雨。那不勒斯没有雪。朱利安只在都灵大学读书时见过一两次雪景。北方很冷,他从来没法习惯,拉斯希望他取得法学系的学士学位,所以他在那里呆了四年。
朱利安带着乔达诺和西格尔前往圣洛伦索大区,参观哥弗雷多·帕里塞的演讲。地处一座修缮完毕的旧式哥特教堂,内部装潢现代时尚,挂满标语和竞选人在各地与民众握手的照片。长椅上坐满了人,而帕里塞站在台上,向选民述说自幼清贫,在海湾的船上生活,为了饱腹,甚至不得不以老鼠为食的经历。他向选民保证,参加竞选就是为了贫穷的人民,为了改善他们绝望的生活境地,他向底下的人承诺,这就是他至始至终为之奋斗的事。朱利安在最后一排和听众一起鼓掌。乔达诺嗤之以鼻,“谎话连篇的政客。”朱利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立马闭上嘴,用手势表示,帕里塞一定马到成功。
西格尔从外面进来,告诉朱利安,帕里塞的竞选对手乔万尼·阿尔皮诺正在集会广场肆意放话,向路过的选民拉票。说完这些,他候在一旁。朱利安说:“乔达诺,你去和西格尔解决这件事。”
两人出去以后,没多久,广场传来了枪声。两下。随后再无声息。教堂里的人骚动起来,帕里塞派人前去察看,回来后告知众人,只是两名警察恰好路过,追赶一只野猪。“好一头不知好歹的猪!”有人感叹道。大家哄笑起来,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
演讲临近尾声,朱利安从座位起身,戴上帽子离开。乔达诺和西格尔正在对面的杂货店抽烟,见状,掐灭了烟头,举着伞赶到朱利安身边。广场上集会的人群散了,被鸣枪警告的阿尔皮诺早就不见踪影。地上只留下雨水浸透的传单,纸上的脚印凌乱而模糊。朱利安在石头铺就的坑洼小路和两名手下散了会儿步。他说:“接下来的日子,你们两个不用向我报告。竞选结果出来以前,你们跟着帕里塞,负责保护他。”
朱利安独自返回老城的公寓。地毯上还摆着他和阿穆索的拖鞋。他蹲下来抚摸着它,皮毛是好的,柔软又暖和,他把拖鞋放进鞋柜。在沙发上,他倒了半杯醇酒。外头的雨淅淅沥沥,他一口接一口地喝完了酒,嘴中一片苦辣。
订婚宴下午四点开始,请来的上流人士一批接着一批。朱利安直到六点才现身,风度翩翩,鲜亮迷人。他招待客人,亲切地同他们交谈、共饮,更多的人来了,不光是来祝贺朱利安,更想见见拉斯。他们有无数烦心事要与那不勒斯的老板诉说。端着两杯葡萄酒,朱利安走向招待处,那里拦截着一位身穿黑色法衣的人。朱利安说:“这是我父亲的朋友。”手下闻言,立马停止了纠缠,向这位迈耶·米茨道歉。
朱利安把酒杯递过去。“晚上好,神父。”他说。
米茨把手放在心口,向他致意。不一会儿,神父就前往拉斯的房间,与其商谈事宜。房间只有拉斯、米茨和洛卡西奥三人。他们商量的内容无人知晓。等洛卡西奥与米茨出来,朱利安偕同未婚妻,上前与准岳父得体地说话。洛卡西奥好面子,见朱利安把两家族的婚约如此放在心上,十分满意。不过他没有停留多久,甚至没和黛安多说几句话,就离开了。
朱利安不停地喝酒,渐渐地显出一副风流的醉态。大家都以为是他高兴的缘故,所以没有多加制止。阿穆索出现的时候,朱利安正在香槟塔跟前。他拿走了垫底的一杯酒,整座酒塔失去支撑,随即坍塌,发出珠玉般玲珑清脆的碎响,客人阵阵惊呼。玻璃四溅,酒香弥漫,而朱利安面对自己造成的这堆史无前例的狼藉,轻声笑起来。他一手揽着黛安,一手揽着阿穆索,快活地敲响拉斯的房门。
“爸爸!”他说。然后分别亲吻黛安和阿穆索的脸颊。“我把他们带来见你。他们将伴我度过余生。祝福我吧,爸爸。”
拉斯说:“出去。他留下。”
阿穆索说:“朱利安喝醉了,我把他带回去休息……”
“出去,阿穆索。还有你,”拉斯对黛安说,“亲爱的。”
房门合上。拉斯过来了,捏起朱利安的脸。房内只亮了一盏灯,外面的乐声渺远而幽暗,拉斯说:“没人会想看到酒鬼在宴会作乱。而我不在乎你的情感生活。”
他撤了手。起身时,朱利安抱住他的腰。这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低声喃喃,请求父亲的宽恕。这种事在以前从未发生过。拉斯的掌心抚在他的头顶,令他平静下来。
“Cosèsuccesso?(发生什么了,孩子?)”
“Ildolore,quellochemièsuccesso.(痛苦。那就是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Perché?(为什么?)”
“Stodasolo.(我一个人。)”
拉斯的轻抚停止了。雕刻着宁芙的洁白塑像蒙上一层乌黑的影子。那是他和朱利安。他平静地站在那里。
“Etuofratellodovèandato?(你弟弟呢?他在哪儿?)”
朱利安抬起脸来,他们对视。
“Nonloso...nonnehoproprioidea.(我不知道。)”
窗外的草坪响起人群的欢呼。夜空绽放着闪耀而绚烂的烟花。一声又一声。在天际化作袅袅青烟。朱利安俯首亲吻拉斯手上的戒指。趔趄着,他离开了房间。
*
深夜十点,阿穆索驶至那不勒斯湾的码头,泊在集装箱区旁的十字路口。不远处,五辆货车呈L字形停泊,几名工人在卸载货物。车里装着冰冻海鲜,一股冷冷的腥味。他们把箱子运到中间商买下的仓库,将货物取出,与冰层底下的可卡因分离。整条流水线静谧有序,高效隐蔽,第一辆车已经清货,他们继续打开第二辆车,部分毒品装载在私家车的轮胎里,以防万一。
十点半,码头的入口亮起警车的车灯。蓝色的灯光闪烁着,车子一路开了进来。运货的工人见怪不怪,依然有序地运输海鲜,为首的工头跑出来,与警察交谈。
阿穆索认出法西欧罗·阿格雷诺标志性的白发。他向工头出示警官证,要检查这批从撒丁岛运来的货物。四名警官从车上下来,依次开箱,寻找异样。五分钟过去了,码头上摆满冰块与海鱼,阿格雷诺在其中巡视,然后,他在一只箱子前停了下来。他抽出一把小刀,用刀柄敲敲塑料泡沫,把手伸进箱子测量深度,接着,他割开厚厚的塑料垫子,把上面的海鲜移走。箱底装满包装成方块状的毒品,用刀戳破一个小口,可见白色粉末。阿格雷诺没有费心去听工头的好言好语,他一声令下,将现场封锁,逮捕运输的工人,同时向总部申请支援,派人去加工仓库截获残存的赃物。
阿穆索在车里拨通电话,对电话那头的朱利安说:“‘撒米尔家’待不下去了。”
朱利安挂断电话。阿穆索离开码头。他在例行地点召开会议,安排人手去构建新的运输线,并且花钱安抚被捉起来的工人家属。关键信息从未泄露,警方没法从那些工人口中得知什么。对于拉斯来说,损失只在这两百公斤的货上,其余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次日午后,朱利安前往黛安家。公寓里面,音响播放时下的流行歌曲,女孩子伴着音乐歌唱、欢声笑语。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来应门,把朱利安和阿穆索请了进去。黛安的朋友认识朱利安,都停下来,向朱利安问好。又问朱利安,是否喝些什么。朱利安婉拒了。几个女孩开起黛安的玩笑,“堂朱利安年轻英俊,一心清修,宛如圣人,甚至不必做爱,只要与你在一起。”
黛安毫不羞恼,众人的起哄里,她拉着朱利安进了卧室。她翻找柜子里的纸牌碟片,问朱利安要玩哪一个。他们有时躺在床上,把光碟塞进影碟机,收看黛安收藏的八零年代电影。黛安睡着以后,朱利安会在公寓的沙发过夜,第二天与对方共用早餐。对于黛安,他从不会不打招呼突然离开。
他示意黛安过来身边。她合上柜门,坐到床上。他们互相依偎,枕在床头。黛安说:“我发现一件事。”
“怎么?”
“我们的生日只差了四天。”
朱利安说:“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办生日宴会。我会送你两份礼物。”
“为了什么?”
“你不必送我什么,黛安。这些东西都是属于你的。”
黛安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坐起来。她拿起朱利安的手,把它放在心口。底下是柔软的、属于女性的胸脯,她紧紧摁着他。“你呢?”她说,“你想要什么?”
她脱掉外套,衬衫底下穿着内衣,她解开衬衫,解开胸衣,再次拿起朱利安的手。他抚摸着她饱满美丽的乳房。少女的身体芬芳馥郁,令人目眩神迷,朱利安没有拿开手。她继续脱掉裙子,双腿洁白赤裸,浑身泛着柔光,在他面前,亭亭玉立。
朱利安目不转睛,把这幅美景印在心里。他起来了,拎起薄薄的毛毯,把它披在黛安肩上,免得她着凉。他捧住黛安的脸,亲吻她的额头。“我只希望你快乐幸福。”他说。
黛安抱住他。就像一对普通情侣,他们什么都不做,只是彼此陪伴,消磨时光。
朱利安在黛安家和她的朋友共用晚餐,一群人闲谈、在水池边清洗、擦拭着餐具。七点多,朱利安带黛安出门,和几个女孩在大门口告别。
车子出行,抵达市区的一所电影院。最近正在上映《桑塔·马拉多娜》,去看的人很多。他们到的时候,上一场电影正好散了。人群中有个高大的身影,他头戴礼帽,旁边是挽着他的夫人。他在电影院门口停下了,被售票的小童缠着要小费。这人摘下帽子,一脸不耐烦,正是先前在帕里塞的集会拉票的乔万尼·阿尔皮诺。小童嬉皮笑脸,收了钱还讨要,阿尔皮诺顾及竞选时期,不愿徒生事端,只能再拿出一张钞票,交到对方手里。朱利安走过去,和小童耳语几句,对方迟疑着看看他,踟蹰不前。
“怎么了?”朱利安说。
“没什么。祝您夜晚愉快,堂朱利安。”小童对朱利安行了礼,把钱还给阿尔皮诺,离开了。
阿尔皮诺这时才转过来,正眼瞧向朱利安。他捏住香烟,点火,悠然地抽起来。“谢谢,扎波拉先生。”他傲慢地说,“看样子,你的名声在那不勒斯无人不晓。”
朱利安对阿尔皮诺的夫人致意。“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阿尔皮诺把烟雾吐在朱利安脸上,眯着眼打量他,然后递来一支烟,朱利安接了。
“带女人出来玩?”
“是我未婚妻。”朱利安说,“我们下个月结婚。”
“恭喜。”阿尔皮诺说,同时脱帽,向候在大厅的黛安打招呼。他们吞云吐雾,随意闲谈。阿尔皮诺的夫人走开,吩咐司机去小卖部买水。天色晴朗,可见夜空的星星,街道的行人三三两两。黛安从影院出来时,怀里捧着可乐和爆米花。她朝朱利安招手,电影很快就要开始。朱利安礼貌地和身旁的政客道别,要走的时候,阿尔皮诺拉住他。
“转告你父亲,让他的狗别在检票站探头探脑,行事不轨。”
“我没听懂您在说什么,长官。”
他们僵持了几秒。阿尔皮诺松开手。朱利安转身登上阶梯。见他匆匆来了,黛安扬起笑容。
一声巨响炸开了。火光瞬间从电影院内部爆裂开来,热浪掀翻了玻璃、混凝土和木材,海啸般淹没电影院外的人群,顿时,到处是尖叫和呼喊,火焰吞噬了黛安的身影,把朱利安面前的一切在瞬间毫不留情地摧毁殆尽,他重重跌落下去,耳鸣覆盖了所有的知觉。天空重新变得暗淡,弥漫着爆炸的尘土和碎屑,朱利安努力保持清醒,但是于事无补,威力巨大的冲击之下,他昏迷过去。
*
朱利安睁开眼睛。外面是白天,海鸥在鸣叫,潮声温柔。阳光透过窗帘,把大理石砖照得雪白一片。他隐约听见孩子的嬉闹,小小的身躯跑来跑去,把地板踩得噔噔直响。奔跑声来到门前,然后,是门把扣动的声音,门悄悄开了,探出一个男孩的脑袋。走道顿时响起女人的斥责,男孩吐了吐舌头,把门合上,退了出去。他们在外头说话,具体内容却模糊不清,朱利安从床上坐起来,恶心和疼痛没有离去,反而变本加厉。他摸了摸后脑勺,有人替他缠上棉垫和绷带,伤口的血止住了,难受是脑震荡的反应。他皱起眉头,察看身上大了一号的毛衣,衣服起了球,洗得褪色,床头摆着木梳、他的耳钉和戒指。他环顾四周,开始明白自己在哪里。
房门打开了。乔达诺走了进来。他端着盘子,上面用碗盛着麦片粥。他告诉朱利安,现在是下午三点钟,朱利安睡了大半天。私人医生已经走了,总的来说,朱利安的伤并不严重。
朱利安说:“那是谁家的孩子?”
“我侄子。”乔达诺说,“今天他过生日。我们在海滨租了屋子,邀请他的同学来派对。”
朱利安用勺子舀着稀粥,他没什么胃口,很快把碗放回去。他卧床而歇,双手在腹部交叉,沉默地聆听乔达诺的报告。
佛罗拉影院发生爆炸以后,阿穆索没法确定情势,首先安顿了朱利安,他召回乔达诺,负责看守这处安全屋。就在中午,他接到拉斯的电话,已经赶往扎波拉庄园。乔万尼·阿尔皮诺没有朱利安那样幸运,爆炸发生时,倾泻的沉重的混凝土块和钢筋压在他身上,差点要了他的命。消防队员把他从石块底下救出,医院,据悉,这位政府官员还在昏迷中。昨晚的爆炸被警方定义为恶性事件,正在全面调查中。从官方的新闻报道来看,死了六个平民。
朱利安一字不差地听完了。乔达诺很体贴,没有提黛安的名字。朱利安说:“谢谢,科萨。你可以出去了。”
从朱利安这间房间的窗户看,可见沙滩上布有四名来回巡视的保镖。孩子们在几米开外的沙滩玩水。朱利安眺望着水天一色的景致,许久,他低头察看自己的手,上面布满了玻璃渣划开的小口子,伤口在解开的纱布下跳痛。他把拳头握紧,指关节泛白,疼痛仿佛消失了,只留下不可救药的麻木和恍惚。
他走出房间。厨房站着乔达诺的姐姐,正为烘烤的蛋糕点缀奶油和樱桃。她放下裱花嘴,用手擦着围裙,上前询问朱利安需要什么。朱利安对她道谢,摆手表示不用,然后,他拉开椅子,在客厅坐下。
乔达诺的侄子和朋友跑进屋子,喊着要妈妈准备橘子汽水,他们抱着玻璃瓶,用吸管痛饮碳酸饮料,快活地打闹。女人低声嘱咐,让他们出去玩,不要打扰到朱利安。男孩好奇地望着朱利安,他一身棉衣,裤子上沾满沙子和海水。朱利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宛如古罗马宫殿的雕塑。孩子犹疑片刻,转身跑开了。
稍晚的时候,屋子里充满食物的香气,孩子们从变得晦暗的大海回到屋子,到处挂满彩带和气球,大家把温室果园栽种的香甜葡萄塞进嘴里,电视播放着动画片。孩子的家长在长桌围坐,小心翼翼地吃着点心。他们逐一对朱利安致意,客气地摆好椅子,请他落座。朱利安面前只摆着一杯红茶,但是他没有动,他一直保持沉默,然后,他问乔达诺,后者的侄子叫什么名字。
他招招手,让朱塞佩·乔达诺过来,询问这个孩子的年纪,在学校过得如何,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他承诺朱塞佩,之后会买一辆漂亮的玩具车,补上生日礼物。他摸了摸男孩的头顶,请众人不要拘束,然后离开了屋子。
沙滩上海风凛冽,海岸线在黑夜蜿蜒,宛如一条暗暗发光的大蟒蛇。朱利安和乔达诺伫立在原地。从蛇的尽头,亮起点点光芒。这光沿着海岸线兜兜转转,越来越近,越来越亮。车轮碾压过细碎的沙粒,渐行渐缓,车灯的光亮来到朱利安面前,引擎嗡鸣。阿穆索从车上下来,请朱利安上车。
在车上,乔达诺问:“到底怎么回事?”
阿穆索说:“洛卡西奥勃然大怒,说要替女儿讨回公道。他也在前往庄园的路上。”
朱利安说:“这是谁的计划?”
阿穆索明白,朱利安已经想清楚,这场爆炸完全是为了暗杀乔万尼·阿尔皮诺,其余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牺牲品。对于朱利安的问题,他回答说:“我不知道。”
两小时后,他们返回庄园。洛卡西奥的车领先一步,停在了大门口。朱利安甩开阿穆索搀扶的手,忍着晕眩让佣人退下,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上楼。拉斯的办公室外守着两名洛卡西奥的手下,他们把朱利安拦在门外。
“让开。”朱利安说,“你们知道我是谁。”
其中一名手下说:“堂洛卡西奥说了,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进去。”
门内传来争吵,两人在高声说话,一会儿,门打开了,洛卡西奥出现在朱利安面前。他像是没看见朱利安,带着手下径直走了。
一如往常,拉斯桌前亮着灯,手边是书籍和文件夹,他捏着烟斗,正在往里面填烟。他说:“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否则我会以为你撞坏了脑子。”
朱利安来到灯前。拉斯的脸隐没在影子里,父子俩像一对黑白相间的幽魂。朱利安说:“为什么?”
“我们的目的达到了。阿尔皮诺的确再不能参加竞选。帕里塞捡了大便宜。”
“至于你,”拉斯点燃了烟草,把青灰色的烟雾吞进肺里,他公平地指出,“你会有别的妻子。很幸运,你们还没有孩子。如果有了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孩的忘性都很大,不出几个星期、几个月,就能把死去的大人忘了。而我们都不会提起她。很快,甚至没有人会记得她……”
“我记得。”朱利安说,“我记得。”
他只能做这件事。他咬紧牙关,声音却如此虚弱。他重复道:“我记得。”
拉斯停顿下来。但不是因为同情,他没有那种东西。“我很遗憾,孩子。”他柔声说,“她命该如此。”
朱利安腹中翻腾,欲吐未吐。他想把愤恨和苦痛都吐在拉斯的脸上,用上最恶毒深刻的诅咒,事实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颤抖着,但是身体保持住了平衡。
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
他们收拾黛安公寓的东西,没有几天,搬家公司就来了。衣橱、书桌和床这类大型家具在一天之内被运走,衣橱里面的衣服、书柜的书装在朱利安的汽车后备箱。问题出在卧室的梳妆台。这是黛安从娘家带来的,年代已久,包裹着热带花卉花纹的金漆大片大片地掉落,露出原本橡木的颜色。台子不大,可以看出,黛安在十几岁就用上它了。台面摆着口红架子,八音盒,木梳,几管护肤品,用了一半的香水。珠宝盒子只有巴掌大,堆满了项链,耳环,戒指。一共有三盒。八音盒打开,上面的小人伴着音乐起舞,是大卫·戴维森的《我们曾经的样子》,朱利安听了一会儿,把红色的套盒揭开,盒子底下藏着闪亮的钻石耳环。没有人想要这座陈旧的梳妆台,它的样式早过时了,卖不出好价钱,于是朱利安请搬家公司把它运到老城。他在公寓空出一间房间,安置黛安的遗物。
出来的路上,朱利安遇到黛安的朋友,对方看见他,把脸埋进围巾,匆匆逃走了。
车子靠在路边,朱利安倚着车门,抽了一支烟。他从二手车商那里讨回了菲亚特,原本耀眼夺目的金红色不见了,车商把它重新漆成了黑色。上车以后,阿穆索询问朱利安,是否今天也在公寓过夜。
朱利安站进浴缸,解开头上的绷带。头发因为血凝结成一块块,花洒的水流冲刷着黑色的血污和涂抹在表皮的厚实药膏,打着旋流进排水口。水龙拧上,发出怦怦的管道老化的闷响。他的长发从脸颊边垂落,冒着热气,不断地滴水。
阿穆索在卧室更换床单、枕套和被套。换下来的织物收在客房,明日会送往专门的干洗店。
他拿着干毛巾过来,擦拭朱利安的头发,用梳子轻柔地梳理,然后用吹风机烘干。做完这些,他又出去了。朱利安喝着咖啡,翻阅手边从一九八三年开始直至一九九五年的银行账单,传真机打印了十分钟,吐出厚厚一叠记录数据的A4纸。它们被好好收起来,放进上锁的抽屉。
朱利安按时休息。阿穆索在外把守。凌晨三点,房门开了。朱利安赤脚站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我睡不着。”他说。
阿穆索来到卧室床边。朱利安的手露在被子外面,摸起来是冰的。阿穆索把这只手焐在手心,尽管一片黑暗,但是他知道,朱利安注视着他。深灰色的光映着房间的印花窗帘,路边的灯很遥远,照射不出黑夜之中万物的颜色,阿穆索的影子像一朵幽静的睡莲。他俯身下去,因为朱利安唤他的名字。朱利安说:“抱住我。”
怜悯而充满尊重地,阿穆索把朱利安笼在怀中。朱利安伸出双臂,紧紧搂着他。阿穆索在朱利安松软的头发印下一吻。他从脖子摘下那枚十字架项链,那是他小时候受洗时父亲为他求得的。他把项链戴在朱利安胸前,用体温温暖着小主人冰冷的手脚。
他对朱利安说:“我就在这里。”
卡莫拉没有受邀参加黛安的葬礼,实际上,洛卡西奥也没有费心去做这件事。消息只说,黛安葬在郊外的一处墓园,旁边就是教堂和柑橘园。葬礼草草进行,当日在报纸登了讣告,便算了结了。
洛卡西奥实际参与了暗杀阿尔皮诺的计划,女儿的死亡则让他颜面尽失。为了得到补偿,他向拉斯提出,自己理应分得更多的利润,掌管那不勒斯中心城区的一部分。拉斯没有答应他。接下来的日子,片区接连失火,马尔盖斯博物馆地带的赌场遭遇抢劫,沃梅罗山区的富人收到恐吓信,混乱在斯康匹亚湿疹般顽固不去,洛卡西奥的手下就像怎么除也除不尽的跳蚤,跳到扎波拉家族的地盘上肆意作乱。闹剧维持了一个多月,依旧没有结束。扎波拉家仿佛哑了火的枪,纹丝不动。二月初的一天,拉斯在“热海”酒吧召开会议。来的人有:热纳罗,科科洛,西格尔,贝尼托,安东尼奥,阿穆索,还有朱利安。
会议上,拉斯说了一个地点。在梅里托,属于洛卡西奥的一栋大楼。近来,洛卡西奥居住在那里。他告诉众人,两天后,他们会实行一场伏击。除开他和朱利安,在场的六人是队伍的主力,他们的目标是洛卡西奥的性命。
军火在贫民区的一家修车库。热纳罗、科科洛和西格尔前去取。搬运了一箱重如山石的枪支弹药回来,热纳罗举着卡宾枪在胸前比划,枪身漆黑,威力十足。他卸下弹匣子,随便抛着玩。他对科科洛说:“我还是不明白。堂拉斯让我们去闯洛卡西奥的老巢,但只派了这么几个人。我们能成功吗?”
科科洛数完防弹衣,把其中一件拍到热纳罗身上,让他赶紧闭嘴。西格尔把箱子合上了,租来的棋牌室里,五六个帮会的小弟围在桌边,解下橡皮筋,一沓一沓数着从平民那里搜刮来的钞票。桌子上花花绿绿,满是铜臭味。阿穆索说:“这周赚了多少?”
“二十万里拉。”
以往,他们每周通过走私贩卖赚上四十万里拉都不止,这就是洛卡西奥给斯康匹亚带来的影响。尽管二十万已经是不菲的数目。面对这些仿佛数不尽的诱人的钞票,阿穆索表现得很是无动于衷。他拍拍小弟的肩膀,走到一旁,命令西格尔去打电话。
贝尼托和安东尼奥来了,六个人关上门,在台球桌打球。贝尼托从拉斯那里带来大楼的设计图,和他们粗略地谈着进攻计划。没有别的。只是兵分两路,从南北两道侧门进去。预计大门看守有八个,他们一队应付四个。阿穆索提出,先安排一个报童进楼探查情况,至于能够走多远,看到多少东西,看运气。贝尼托同意了这个建议。小会结束,西格尔跟随阿穆索离开。楼道有两只猫,闻到阿穆索口袋里的零食,纷纷蹭他的裤腿要吃的。西格尔去盛了水,蹲在地上饮猫咪。
西格尔说:“怎么了?”
阿穆索挠着小猫毛绒绒的下巴。他在考虑。他说:“明天,我们进楼超过十分钟没有出来,你就报警。报警之后马上走,知道了吗?”
“这是谁的命令?”
阿穆索重复:“知道了吗?”
西格尔看着他。然后说:“知道了。”
两只猫都是橘色的。阿穆索捏起一只小猫的后颈,用棋牌室的竹篮把它装了进去。他用车载着猫,回到朱利安的公寓。猫咪很乖,没有在篮子里吵闹。阿穆索在浴室盛水,清洗猫咪的毛发,拈死毛根处逃窜的虱子。他来来回回把它的浑身上下翻了个遍,确保洗得干净。最后,他用吹风机烘干猫的皮毛,在后颈滴上一滴驱虫剂。顺路在宠物店买的项圈也戴在了它的脖子上,它跳下台子,甩了甩尾巴,绵绵地叫。
朱利安抱臂倚在门边,“取名字了么?”他问。
阿穆索说:“是只母猫。”
猫跑出去了。朱利安允许它在家里肆意察看,它跳上沙发,闻着朱利安的衣服。它绕着衣服转了几圈,窝在了上面。阿穆索把猫砂倒入猫盆,打开一袋猫粮,装进食盆。他在水池边洗手,朱利安把他的脸扳过来,吻他。阿穆索弄湿了朱利安的头发,他们额头贴着额头。
朱利安说:“你得负责管着它。”
他说这话的样子像是阿穆索会把宠爱倾注在猫上更多,而他依然会爱着它。是阿穆索把它带回来的。他拉起阿穆索的手,两人脱掉拖鞋,蜷在毯子底下,猫咪轻柔地打着呼噜。
*
朱利安从草药园出来,提着手指粗细的水管。水阀关掉了,他方才在浇灌植被。园子里种着龙胆草和接骨木,还有一些可药用的盆栽。管子放在用来盛水的水槽,他接过葛提递的毛巾。他擦干手,两人离开草药园,上了楼。外面种满了柑橘树,有一座人工泳池。
远方是轮船和刷成白色的围墙,朱利安喝着咖啡,葛提在看文件夹里的资料,他细细察看这份朱利安提供的账单。然后说:“有形式上的违规。环境绩效不符合管理当局制定的标准,凭这个,他的公司招标就无效了。这笔钱相当于投进了水里。”
“审计那边呢?”
“如果能够贿赂审计,自然好办。但我听说,最近财政部上任了个刺头。贿赂不是好办法。”
朱利安说:“我父亲在英国有几处不动产,你处理掉了吗?”
“一年前就转换成资金,在账户里流动了。投资、放贷,生了不少钱。”
“也就是说,假如尚尼亚引起警方的注意,他们也查不到我们这儿来。”
葛提说:“没错。”
朱利安陷入沉思。他说:“除了一种情况。”
对此,葛提没有追问,而是静候指令。
“尚尼亚的母亲病重,他需要钱。你就给他。”朱利安说,“但他要记住,这是欠我的人情。让伦敦的人看着他。”
葛提表示明白。朱利安重新靠在椅背上。阳台底下是网球场,阿穆索和西格尔一队,正和热纳罗、科科洛四人双打。热纳罗和科科洛合作默契,屡屡让西格尔失手。这十七岁的少年不满地嚷嚷了起来,说下一局定要他俩好看。休息时,阿穆索接了水,气定神闲地小口喝着。西格尔坐在地上,唉声叹气。朱利安和葛提来到场外。葛提过去了,说要替阿穆索。西格尔猛地跳起来,兴奋溢于言表。
阿穆索把网球拍交给葛提,他过来的时候,朱利安开始走,他追上了朱利安。两人慢慢地绕着私人搭建的网球场散步。
朱利安说:“今晚我们一起去梅里托。”
阿穆索说:“太危险了。”
“我不害怕。你呢?”
阿穆索回答说,他亦然。
他们凝望港口的大海。羊肠小道弯弯曲曲,螺旋上升,路边有个卖花的小女孩。在道路中央的祭台上,供奉着蓝色的耶稣塑像。乔达诺从小道跑上来,说私人花园停了一辆车,说是拉斯的人。朱利安说:“让他上来。”
不久,贝尼托就来了,他在朱利安跟前站定,恭敬地说奉堂拉斯的命令,来接朱利安回扎波拉庄园。朱利安说他不回去。贝尼托说:“堂拉斯就在车上。”
朱利安面朝大海,一言不发。好一会儿,开口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海水浸不湿那不勒斯。血浓于水。’”
朱利安攥紧手心。阿穆索被拦住了。贝尼托说只是奉命把朱利安单独带回去。他领着朱利安离开花园,回到车上。隔板合起,后座坐着朱利安和拉斯。朱利安上车以后,拉斯吩咐贝尼托开车。他们驶过港湾,等在路口的时候,路边的车童纷纷上前,擦拭车窗玻璃和车身,伸手讨要小费。交警过来把脏兮兮的孩子赶走,对着车里的人压低帽檐,颔首致意。
朱利安知道拉斯在看他。车子又停了,他们在路边买咖啡。朱利安说已经喝过了,只能在车上捧着杯子。杯盖的小孔冒着热气,杯身滚烫。拉斯喝完咖啡,把纸杯放在一旁。直到朱利安的杯子变温,他们都没有说话。
驶进庄园之前,拉斯就在车上闭目养神。他们的手却交覆在一起。这不是一个亲昵的手势,更多是表示权威,表示朱利安为他所有。
下车后,两名保镖一路跟着朱利安。管家在大门落锁。朱利安察觉到,家里多了一些人,这些人把守着庄园周围,防止有人进来,或者逃出去。他跟着进了拉斯的办公室,因为后者对他说:“待在家里。”
“我今晚有事。”
“不论什么事,”拉斯说,“你都不能出去。”
朱利安说:“我的手下还在等着我。”
“你的手下?你是指科科洛,热纳罗,西格尔,还是指阿穆索?”
拉斯接着说:“他们都得听我的。你也是。坐下,好好听着。”
“你这是在送他们去死。”
“每天都有人在死,朱利安。你可怜那些人了吗?”
朱利安想要说话,被拉斯打断。他父亲平静地指出:“他们死了,我会照顾他们家中的老小。这是我会付出的代价,而洛卡西奥会被解决。你呢?告诉我你是谁,你在什么位置。你死了,我能得到什么?”
“你在乎吗?”朱利安说,“我只是关乎你的脸面。”
“我的脸面?你还有胆量和我说这个?”
拉斯打开抽屉,取出黑木盒。他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这东西沾着泥土,依然在日光下熠熠闪耀。一只钻石手环,一指宽,银面上镶嵌着玲珑漂亮的宝石,是朱利安熟悉的款式。是卡索以前常常佩戴的那只。
拉斯说:“猜猜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他继续说着一些嘲讽的话:“我们都知道,钻石没法被普通的火焰摧毁。而你的手下把它埋在不远的地方。只因为你多愁善感,要留住弟弟的遗物。”
“人要为他做的事负责,阿穆索必须为我的儿子偿命,我让他光荣地死,这是仁慈。”
朱利安意识到,贝尼托和安东尼奥不是被拉斯派去支援队伍,只是为了保险,为了保证阿穆索在任务中“被敌人射杀”。
“是我杀了卡索。”朱利安说,“是我。”
拉斯盯住他,一双眼睛莹莹森然。“不要对我撒谎,孩子。”男人轻言细语,他捏起朱利安胸前的十字架,端详着。他把十字架项链扯了下来,丢在地上,用双手捧起朱利安的脸,但是没有吻他。“你伤了我的心。你重重伤了我的心,儿子。”他说,“出去吧。”
朱利安被两名保镖看守,在屋内待至深夜。他枯坐着,不知时间。门外传来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没有人接。他们搜走了他的小刀、钢笔还有手机,把他锁在卧室。他来到门前,对外面说:“我想接电话。”
保镖回答说:“堂拉斯说不能让你外出,也不让你联系任何人。”
铃声还在响,然后,不再响了。朱利安问:“现在几点?”
“九点五十分。”
“刚才是谁打来的?”
保镖打开手机,在察看通话记录。很快,他回答说:“维托里奥。”
朱利安靠着门板,坐了下来。他把脸捂住,蜷缩在地上。许久,黑暗将他吞没。
*
威尼斯的一切都是偷来的。残垣、圣像、黄金十字架。古时候,人们建造瘟疫教堂,以为疾病的流行是因为触怒了上帝。这座城市建立在历史之中,充斥着帝国的恶臭。充斥着美、艺术和死亡。蜘蛛在河水腐烂,果实与泥土融为一体,石像在风中蒙上尘埃。同时还有一股糜烂的甜味。这味道属于人类的自傲。他们把一座城保留在了水上。
水上巴士穿过里亚托桥,在大运河行走。他们周围布着贡多拉货船,游客在谈笑,水流在吟唱。朱利安坐在船头,西格尔正对着圣母教堂的白色圆顶和精致立柱大呼小叫,乔达诺仍旧执着地在和船夫讨价还价,而葛提盯着手中的地图,试图把在飞机上记着的导游内容与实物联系起来。阿穆索把矿泉水递给朱利安。“很快就要靠岸了吧。”他说。河道变得狭窄,行过一段路,又重新宽阔起来。岸上伫立着建筑,名为七重天,顾名思义,是威尼斯最好的酒店。
不知怎地,西格尔和乔达诺闹了起来,两人为着街头走来的一位美人开始打赌,谁先与她说上话,博她一笑就算赢。这事还不光他俩参与。葛提长身玉立,相貌英俊,颇得对方明送秋波,靠岸时,他见美人停下,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西格尔一脚就把他踹下了船,抢先问候这位女子,并得了她的芳名。葛提在水中扑腾,生气地大喊西格尔的全名,“再不拉我上去,有你好看!”他恐吓道。而西格尔不以为意,嚣张地对他做鬼脸。最后,还是阿穆索施以援手,把葛提从水中捞了上来。那是极为晴朗的一天,河中水藻碧绿,挂在葛提身上,湿淋淋的像一株金合欢,他本来要对西格尔大发脾气,却为美人忍俊不禁的掩面得意洋洋地作罢。
“是我赢了。”他说。
乔达诺可不管这个。他执起美人的手,彬彬有礼在手背一吻,趁机上前攀谈。葛提不甘示弱,像只拼命开屏的孔雀,两人眉毛官司打得不可开交。美人却转身,问起阿穆索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西格尔哈哈大笑,差点跌倒在朱利安怀里。阿穆索微微一笑,婉拒了这份不期而遇的青睐。他告诉女子:“我已有心上人。”
朱利安最后一个下船,没有管手下的兵荒马乱,礼宾部前来搬运行李,并请他在酒店登记,那里有专门的向导和前台服务。酒店的大堂围了一群人,在水晶吊灯下指指点点。朱利安定睛一看,吊灯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再仔细瞧,是扑腾着翅膀,羽毛洁白的一只鸽子。这小鸟误入檐下,惊慌地困在灯内,一时竟然找不到出路。人越多,它就越发慌张,看起来真是有些可怜。朱利安出神地望着它。这时,阿穆索与其他三人进入了酒店。他来到朱利安身边,下一秒,出人意料地,把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吹起一声悠扬、悦耳的口哨。鸽子的动静和缓下来,接着,又是一声哨鸣,它在灯中站稳脚跟,咕咕地叫起来。哨鸣时长时短,错落规律,反复地吹奏,鸽子受到鼓励,展开双翼,飞上天花板,又跌跌撞撞地降在低空,穿过惊呼的人群,从酒店敞开的玻璃门像一道白色的闪电飞离了。
“我祖父以前养过鸽子。”阿穆索解释说。
他看着朱利安,朱利安在对他笑。于是他也笑了。他的视线抚在朱利安的脸庞,好像要吻他。那是一年前的夏天,一行人前往异地度假,在甜蜜、潮湿而昏黄的威尼斯。这段时光也像是偷来的,日后,朱利安在寒冷、苦涩和苍白之中想起它,想起一把蘸了蜜的利刃。
他触碰阿穆索被风吹乱的头发,他说:“你要去哪里?”
他的手抚在阿穆索的脸颊,那里是冰冷的。停尸间的低温令人战栗。在阿穆索光洁的额头,印着一只弹孔,子弹打穿他的脑袋,在后脑勺开了大洞。血早就干了,变成干涸的深褐色,朱利安揭开另一张裹尸布,底下是科科洛的脸。然后是热纳罗。安东尼奥。其他人。最后是西格尔。
停尸间外是破格让朱利安进去察看的医生,走廊尽头站着两名警察,正在闲聊。趁他们还未发现,朱利安必须马上走。他低声对医生道谢,匆匆拽住呆在门口的葛提,两人像是随时都会魂不守舍地摔一跤。经过白色的、长长的走廊,他们回到修复科,窗外是绿林和病房楼,病人在唉声叹气,有人抱着孩子,哼着摇篮曲,有人在哭,在笑。
“西格尔本可以逃的。”葛提说,“警察说,报警之后,他冲进去救人。”
朱利安从烟盒取两支烟。一支给葛提。他们两个在常青树下吸着烟。朱利安说:“乔达诺呢?”
“今早的火车,应该到家了。”
乔医院附近。两人驱车前往,摁了许久的门铃。街区的孩子在打闹,邻居是一位老太太,在躺椅上织着毛衣。她认得朱利安,充满喜爱地向他问好。葛提问起乔达诺的下落。老太太说,不久前乔达诺回来过。不过之后又走了,看起来怒气冲冲的。
“还有谁来过?”
“没人。对了,有个流浪汉。他和科萨说了几句。”
社区的流浪汉许多是卡莫拉的眼线。显然,出差回来的乔达诺得知了发生在梅里托的事。朱利安在廊里接起踢过来的皮球,还给几个孩子。他马上就想到了,于是对葛提说,赶紧开车去贝尼托家。
沿途他们寻找乔达诺的身影,但是一无所获。很快,车子到了。朱利安下了车,门口聚集了一些人,见是他,纷纷让开道路。朱利安推开贝尼托的妻子,让她把孩子带离这里。然后,他冲上去一把抱住了乔达诺,止住后者对贝尼托的暴力行径,贝尼托躺在地上,被揍得鼻青眼肿,吃力地咳嗽着。朱利安差点制不住乔达诺,和随之而来的葛提一起才让他住了手。
“再让我听见你对阿穆索不敬,”乔达诺说,“我打断你的腿。”
他挣开朱利安,啐在贝尼托脸上。
三人回到车上。朱利安没有斥责乔达诺,他把抢过来的手枪还给乔达诺,吩咐葛提开车。
车子没有动。
“葛提。”朱利安说,“听见了吗?”
乔达诺在后座放声大哭,佝偻着身子,悲恸至极。葛提在方向盘撑住额头,哽咽说听到了。车子缓缓开起,驶离街区。
他们没有去“热海”酒吧。而是找了一家破旧的小酒馆。馆子里没多少人,只有两三个大白天就开始酗酒的老酒鬼。朱利安要了三大杯苦艾酒,半小时过去了,他喝着酒,盯着一个虚无的方向,除了碎花玻璃灯罩的暖灯,那里什么都没有。终于,朱利安曲起指关节,扣击了一下桌子。葛提抬起眼来,等他开口。
朱利安说:“告诉尚尼亚,他得为我做一件事。”
*
宴会奏响风琴,歌手演唱西语情歌。她着装漂亮,头发乌黑,是个典型的意大利美人。唱着唱着,她来到朱利安身边,把发鬓夹着的玫瑰交在他手上。他起来了,在她手上礼貌地一吻。众人哄闹,要朱利安与她跳舞。音乐变了,变成一首欢快的弗拉明戈,响板在乐声中打着节拍。朱利安从容地与她跳了一支舞。他们互吻脸颊,向台下鞠躬。掌声和喝彩。只是宴会的余兴节目。
帕里塞的这桌坐着各色政要官员还有肥得流油的富翁,或是闲谈,或是随意提起一桩价值几百万的事宜,轻描淡写地决定它的命运。在扎波拉家族举办的这场宴会上,人们笑容满面,各怀鬼胎,努力想要跻身上流社会的男人、女人也在其中流连,只想抓住某个官员的眼球,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他们笑得甜蜜,说着一些殷勤悦耳的话,任由消遣和差使,甘愿为魔鬼献出灵魂。台上唱歌的意大利女人被帕里塞看中,此刻坐在他腿上,两人宛如相识多年的爱侣,亲热地说着话。拉斯端着酒杯来的时候,乐队奏起《四季》,帕里塞与拉斯碰杯。他说:“令郎仪表堂堂、得体懂事,不过几月,愈发有个人样子了。”
“年纪小,难免做些傻事。”拉斯说,“我们这些大人,自然不会和他一般见识。”
“可别说。”帕里塞哈哈大笑,“你不提我早忘了。”
他说这话,完全是有了醉意。因为黛安,朱利安总是对他避而不见,选票的暗箱操作出过一次差错,闹得不是那么好看。帕里塞究竟有没有放在心上,只有他自己知道。拉斯随之坐了下来,和对方谈起投标的几个项目,好一会儿,像是把立在边上的朱利安忘了。一位侍者上前,询问朱利安是否要添酒。又搬来皮椅子,请朱利安落座。
朱利安对他道谢,但是没有坐。
这时候,拉斯才看向儿子。他说:“去吧。”
朱利安对帕里塞还有桌上的其他人致意,随后走开。他在露天阳台饮了一杯热潘趣,酒又酸又甜,滋味依旧,滚热地淌进心里。外面没多少人,不久,这些人也都进入屋子。宴会开始了又一场余兴节目。贝尼托扛着一只沉甸甸的箱子来到客厅中央。箱子打开,人群发出阵阵惊呼。箱子里装满了黄金项链、手镯、戒指,还有各类实心饰品和塑像,在灯下诱人地闪闪发光。拉斯保证,每个到场的客人都能拿走一件留念,即便排队的长龙没有尽头,人们始终见不到箱底,扎波拉家族的财力可见一斑。
朱利安注视众人分食的场景,厌倦地移开目光。
他离开热闹非凡的宴会,驱车前往方塔内勒公墓。这里以前埋葬着罗马战士,被改造成城市墓区。墓园没有人。树林的伯劳粗哑地叫,微弱的灯光撒在小径的路面。塑像是圣母垂怜,旁边的石碑雕刻着阿穆索的姓名,出生和死亡的年份。他把鲜花摆在墓前,面对阿穆索,默然伫立。
阿穆索被定性为意外死亡,警察发现他时,身边有枪,因为这个,教堂不会派相关人员为葬礼行悼词。阿穆索没有在世的亲人,入棺那天,朱利安甚至没法在场,只能在公墓旁边的废旧工厂,隔着窗子远远地观望。墓碑周围都是从贫民区来的,受过阿穆索帮助的人,他们在胸前画十字,口中喃喃祝福,希望死者能够在地下安眠。他们都不能停留太久,警察也在,随时观察着出席葬礼的脸孔。
守墓人巡视结束,找到朱利安,晚上九点是闭园时间。朱利安的车离开墓园,只驶出了几公里,来到正在修筑的一座教堂。门前的两根立柱已建好,尖顶耸入云霄,正门上面是一块三角形的门楣,再往上,叠加着小型钟楼,布有四扇窗户。工人们早就下班,在一天的劳作后歇息了。经过高高的拱门,朱利安在洁白的石砖、暗淡的彩玻璃和摇曳的烛火之间凝望尽头墙上挂着的圣母画像。玛利亚怀抱耶稣,脚踩毒蛇,一脸沉静怜悯。他望着她,不知为何,想起面目模糊的生母。他忘了她的样子,但是记得香粉的气味、发丝的乌黑与柔滑、母性的暖意。母亲抱过他,那种时候很少,他很久不再去想这种拥抱的滋味。
礼堂的侧门开了,神父执着烛火,向朱利安问好,问他深夜来访,发生了什么事。朱利安说没有。并说这幅圣母像令他想起一位在城区生活的女子。
“的确如此。”米茨说,“教堂是一位善心人注资建造的,圣母像所画按照了他妻子的模样。”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个人走进教堂。此人身披斗篷,踏着破旧的布鞋,怀里捧着一本玫瑰经。他把书放在讲台上,撩起袖子,用火柴点燃被风吹熄的蜡烛,在他露出的前臂,布着几道斑驳鲜红的鞭痕。他点过香烛,低声祷告,随后向米茨道晚安,身影没入侧门旁边的楼道,看样子,是睡在钟楼里。
“这位是方济各会的彼得修士。他们在初春到访,向我寻求庇护与修行之所。”
朱利安说:“楼上住了很多人么?”
“一共六位修士。每天,他们四点起,祷告、讲经,白天,工人在外面挥汗如雨,他们就在楼中誊写经书。有时候,我会参加他们的晚课。”
米茨请朱利安在长椅坐下,问他是否心存疑惑。朱利安说没有,只是偶尔想要远离人群,远离纷扰的世界。
米茨神父说,入世是年轻人的必修课。婴儿学着走路,摔跤是常事。
朱利安说他明白。他说:“我有个问题,神父。”
“请讲。”
“上帝会感到痛苦吗?”
米茨微微一笑。他说:“我们从来不知道祂的样子。又怎能知晓祂的痛苦?”
但是他们都知道,基督是不笑的。基督的严肃源于笑容的轻浮。基督不得不死,因为这是上天的旨意。毋庸置疑,基督爱上帝。
朱利安说:“我曾经为了祂付出一切。”
“这是孩子气的话。”米茨说,“只有迷路的孩子会这么说。”
他宽容地伸出手来,让朱利安亲吻佩戴的权戒。
回去以后,朱利安接到乔达诺的电话,说赌场人手不够,贵宾厅都是蜂拥而来的高贵的酒鬼和赌徒。为了庆祝帕里塞当选,狂欢直至凌晨不曾结束。朱利安去阿基维奥斯特里克酒庄取酒,抵达赌场,命几个保安把酒搬到空掉的仓库,分发到各个娱乐场所的酒柜。这些事做得干净利落,很快,客人的不满就不见了,他们在赌桌前继续打牌、下注,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再缺酒喝。
乔达诺捅了捅朱利安,示意他看西南角的一桌。那里坐着贝尼托,他的女伴,还有两个身着白色大衣的男人。室内开着冷气,他们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朱利安认出,这两个男人是米茨的手下,其中一人瞎了一只眼,专心致志地在看牌面。这两人脸色不是很好,而贝尼托和女人游刃有余,似有底数。
“他在出千。赢了三局了。”
乔达诺在说贝尼托。朱利安观察着局面。贝尼托又赢了。他把筹码尽收囊中,心情很是不错。他们说了几句话,独眼龙和他的同伴站了起来,看样子,是不愿再玩了,贝尼托虚情假意地挽留,后来,像是把对方激怒了。米茨的人拂袖而去。贝尼托继续和新来的客人玩牌,照旧的招数,赢了不少钱。乔达诺想要过去,被朱利安拉住。
酒保按照吩咐,奉上两杯柠檬冰茶。朱利安把冰茶推到乔达诺跟前。喝到一半,乔达诺突然叹了口气。
“回家去吧。”朱利安说,“等到天亮,这些人会走的。”
*
还有半小时,就是五点。尚尼亚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会儿。上完最后一趟早班,他向上司辞职。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地上摆着从单位带回的储物箱。尚尼亚小寐着,腹中一阵饥饿。闹钟响了,他爬起来。在浴室洗澡、剃须、刷牙洁面。穿戴齐整,已是晚上六点。
他离开公寓,在街边的餐馆点了烤鲑鱼。晚餐后,他搭乘公交车,医院。探视时间还没有过。尚尼亚在姓名簿签上名字,病房在四楼。
他的母亲刚动完手术,度过了危险期。癌细胞没有在肝脏扩散,伤势恢复良好。病房门口守着两个人,尚尼亚与他们道晚好。房间很凉爽,果篮和鲜花芬芳四溢,尚尼亚的母亲睡着,吃到一半的东西搁在餐盘,护士待会儿会把它取走。
看护椅上还坐着一个人。浅金头发,鼻高目深,很有日耳曼人的外貌轮廓。他问尚尼亚是几点钟的飞机。
尚尼亚说:“我一会儿就走。”
事情是一次一次办好的。就在一礼拜前,尚尼亚把最后一笔钱电汇到拉斯·扎波拉的名下。这几个月,他同时跑了英格兰、渣打、巴克莱、劳埃德等银行,为尽快把英镑转换成里拉,全部汇清。今晚,他要搭乘的,是伦敦直飞那不勒斯的航班,三小时就能到。抵达那里之后,按照朱利安的指示,尚尼亚得向那不勒斯警方自首。
床上的母亲醒了,问尚尼亚怎么有空来。以往他只在休息日过来探望。朱利安的人把病房看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们虽然不制止尚尼亚来探病,但是沉默地存在着,让尚尼亚明白,他们的到来是为了什么。两个月前,这件事刚刚发生的时候,尚尼亚试图反抗,那时候他还没有破产,有信心解决当下的困境。审计结果出来,一切就不同了。日耳曼人带着手下,告诉他,不用担心治疗的钱,也不用担心母亲无人照顾,并且告诉他,这都是堂朱利安的意思。
“你有什么心事,我看得出来。”
“别担心,妈妈。”尚尼亚说,“我只是突然有些想念你。”
他掖着被角,亲吻老人的额头。与她轻言细语,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有段日子不会回来。但是他的朋友会一直在这里,不会让她孤单。“桑尼,”他母亲说,“篮子里有好多苹果,吃一个吧。”
日耳曼人拿起一只苹果,把刀鞘里的匕首用作水果刀,削净果皮。他切下一块块果肉,让尚尼亚接着。
水果吃完了。尚尼亚向母亲告别,保镖把车子开往机场。他们一直把尚尼亚送到登机口,确保他按时上了飞机。
飞机上人不多,很幽静。大楼的警戒灯闪着红光,随着飞机升入云端,渐渐地看不见了。尚尼亚端起水杯,手心腻着汗。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不安令他毫无睡意。
三小时后,尚尼亚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是接应他的人,指示他要搭乘的汽车牌号还有下榻的酒店。尚尼亚拆开英国带过来的手机,掰断电话卡,丢进垃圾桶。酒店的房间寄存着为他准备的包裹。包里是崭新的手机,十个五十里拉的硬币还有五张一万里拉的纸币。
套房备着酒。尚尼亚倒了白兰地,在床边喝掉一杯,又倒了一杯。第二杯酒也喝完了。他打开充满电的新手机,拨通警局的电话。
很快,警方热线接通。尚尼亚断断续续地说起意语。后来干脆用英文说话。他说他找一个人,有重要情况要上报。电话那边没了声音。十分钟后,线路被转到缉毒分科。法西欧罗·阿格雷诺接起电话。
尚尼亚报了早就烂熟于心的两个户头,一个是挂名公司的,还有一个,是拉斯·扎波拉多年不再使用、如今堆满脏钱的账号。他告诉阿格雷诺,这两个户头存在问题。阿格雷诺记下线索,接着问他的姓名。尚尼亚挂了电话。心知警察迟早会查到自己头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腹心事。他打开房间的灯,楼下停满了车,在凉风之中热气腾腾。他搭乘电梯到大堂,发现酒店提供租车服务,于是要了一辆最便宜的,只能开两小时。他驾驶斯柯达驶上大桥,漫无目的地转悠。
凌晨三点,尚尼亚来到商业区。他下车,在路边的树林小解。俱乐部灯火通明,依然有人在寻欢作乐。广场的喷泉潺潺地流动,路灯昏黄,尚尼亚发现,就在小树林的右后方,藏着两个人。这两人身着白色风衣,悄然动身。俱乐部出来了一个人,悠闲地哼着小调,他身边跟着女人,边走手里在数钱。白色风衣动作迅速,又快又狠,女人还没发出尖叫,就被敲晕过去,然后,他们转向她的同伴,一人架住目标,另一人握着小刀,在后者的肚皮一连捅了好几下。受害者倒在喷泉旁,血像黑色的石油在水中漫开。白衣人在死人口袋淘淘找找,取走钱包里的钱。
“谁在那里?”
尚尼亚闻言,拔腿就跑。但是白衣人的动作更快,他们放下女人,追上尚尼亚,其中有个独眼龙,带着眼罩,面目狰狞,他紧紧捂住了尚尼亚的嘴,刀子飞快地割开英国人的喉咙,顿时,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凶手雪白的风衣。尚尼亚倒在地上,肢体抽动着,没法再发出声音,天空是透明的,黑色的枝桠伸出来,像一幅静谧的剪影画,杀人犯把他抛在一边,可怕的脚步声远去了。
尚尼亚徒劳地捂住喷血的伤口,维持着一个滑稽的姿势。没人来救他。生命从他身上不断流逝。最终,他放弃了挣扎。和不远处死去的贝尼托一样,他的手绵软无力,坠在黑暗的大地上。
*
自在梅里托遭受重击,洛卡西奥逃往巴塞罗那,据悉,和那里的俄罗斯人达成了协议,尽管已无旧时风光,还能苟且偷生。他留在那不勒斯的旧人被收买得七七八八,多数成为拉斯和米茨的手下。洛卡西奥离开之后,卡莫拉在那不勒斯的势力范围重新瓜分,引了不少争议。因为两个礼拜前发生在贝拉俱乐部的杀人事件,许多人以为米茨惹怒了拉斯。街上的枪战连续不断,死伤无数,警察局也被卷了进去,接受市长虚伪的通告,装模作样地整顿风气。底下人的矛盾在拉斯看来不值一提。朱利安也对此意外地懈怠。事情发酵,越闹越大。顶点是米茨例行拜访拉斯的某天,手下对拉斯出言不逊。米茨把这位手下留给了拉斯处置,当时在场的人说,他捧住拉斯的脸,充满歉意、郑重地吻了两下。拉斯向米茨提出,他们需要好好商议一次。
周五,拉斯和朱利安前往教区,在加尔默罗圣母教堂与米茨会面。双方只带了两名保镖,身上都没有武器。钟楼的修士也被米茨遣走,不知所踪。布道结束,人群散去,米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拉斯和他在侧门通往的花园商谈。
朱利安带人候在三米开外的地方。拉斯和米茨在长椅上说了会儿话,米茨的手下来请朱利安过去。
拉斯在和米茨谈论那不勒斯湾的几个航运路线,他把地中海的热那亚和拉斯佩齐亚交给米茨,米兰和威尼斯给朱利安。这是他第一次把毒品生意交到朱利安手上。作为明线,这两个地方将运输葡萄酒和橄榄油。说完这些,他观察着朱利安的神情,后者波澜不惊,宛如得了拉斯赏赐的一件寻常金银。真正关键的东西落在了谁的手上,他们都心知肚明。
接着,拉斯又转向米茨,与对方布置在斯康匹亚的走私贩卖地点。富人区的地皮设施已经说过了,城区内的仓库、艺术雕塑工厂和拳击馆属于米茨。其余的,由朱利安代理监督,如若发生什么事,依然需要详实地向拉斯汇报。
拉斯和米茨没有久留,妥善谈毕,他们起身,互相亲吻,告别。
时值圣周,教区在游行,戴着白色尖帽、遮盖面目的人接踵而至。他们手拿布满了细针的铜具,边缓缓行走,边用针刺着胸膛,领头人手持点燃的蜡烛,圣杖点地,大声歌颂耶稣受难的事迹。到处都是烛光,游行队伍的左右两边,还有维持秩序的骑警。车子在街头停让行走的人群。拉斯的司机在胸前画十字,默念基督的名字。透过紧闭的车窗,朱利安目睹人们渗着血珠、血红一片的胸膛,他们头戴荆棘,赤脚行走,虔诚得不可思议,一个接一个登上崎岖的石路。
“瞧瞧还有多少人。”朱利安说。司机领命,下车张望。朱利安摇下窗子,司机在摇头,意思是还要等一会儿。朱利安从远方收回目光。人声鼎沸,谁也没听见那声枪响,只见司机胸口突然炸开一片血花,人倒了下去。子弹打穿玻璃,射中朱利安的肩膀。
游行队伍窜出六个人来,狼一样包围了汽车,握着枪弹,对准车子一阵疯狂扫射。车板是防弹的,他们不敢贸然前进,只在车外不停地开枪。人群登时乱了套,烛火像星星散开,又像成群的蝗虫逃往各处。朱利安狼狈地蜷缩在座位底下,身上压着拉斯。就在刚才,他的父亲及时把他扑倒,两人免于了脑袋开花的结局。朱利安的手上沾满汩汩温热的血,拉斯的后腰中弹,血正源源不断地从受伤的肾脏流出。子弹又一次射中拉斯,不知道伤在什么地方,他紧紧地攥了一下朱利安。电光石火之间,朱利安千头万绪,起初,他以为这是米茨的陷阱,但是很快,他推翻了这个想法。他没法起来,拉斯牢牢地摁着他,宽阔的身躯几乎把他全部覆盖住,朱利安仰起头来,这一刻,父亲的脸在他面前纤毫毕现,金黄的头发,赤褐的眼睛,眉眼沉郁,仿佛一簇不断跳动、鲜艳至极的火焰。闪耀的火光变得渺远,只留下昏暗,拉斯没有在看他,但是在说话。
“座位底下有枪。”他在朱利安耳边说。
射击停止了。头戴尖帽的刺客临到车前,察看扎波拉父子两人的情形。
朱利安拔枪相对。尘土飞扬,枪声陡然鸣起,一名刺客倒在地上,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五名骑警匆匆赶到,勒住缰绳,大喊:“缴枪不杀!”
撤退前,刺客向马匹射击,有人从受惊的马背跌落。警察陆续赶来,有的速速去追赶,有的下了马,封锁现场,盘问朱利安和拉斯事件缘由,还有死去的司机、保镖的身份。
警察揭开被射杀之人的面罩,朱利安认出,正是先前在教堂有过一面之缘的彼得修士。他由六名“教徒”现身的时间推测,这些人很可能是在那不勒斯蛰伏、对洛卡西奥忠心耿耿的余党。他借到手机,拨通急救电话。这时候,一个人向他走来。帽子摘下,赫然是布着长长伤疤的脸。朱利安清楚,对方是阿格雷诺的人。
“最迟明天,”刀疤警官说,“逮捕令就能批出来。”
这更像是官方的通知。他转身走了。
温暖的雨在春夜落下,冲刷着肮脏的石路。朱利安把外套披在拉斯身上遮雨,坐上救护车。拉斯需要输血,急救员询问朱利安,朱利安回答说,他的血型与拉斯不符。急救员又来察看他肩上的伤,清理血污,缝针,敷上棉垫和绷带。
朱利安说:“谢谢。”
手术室亮了灯。医院的长廊等候。许多想法在他脑中翻腾不息。这些想法啃咬着肺腑,令他不得安宁。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遗忘。就在去年冬天,所有发生的事情。他想起公寓里阿穆索带来的那只猫。黛安死去之后连续几日的彻夜难眠。他的朋友。他的爱人。早就离开他的人。这些人本该在他的心中留下深深印记,告诉他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窗外,那不勒斯的雨血一样温热鲜活,血从拉斯的身上滴落,浸透朱利安的指缝。像一道鲜明深刻的咒语。朱利安说不上这到底是好,还是坏。他想起童年。在最眷恋拉斯的时候,他甚至舍不得入眠,常常天亮之前来到父亲身边,痴痴凝望对方熟睡的模样,因为接下来的白天,拉斯总有事宜要处理,把他丢给城堡的保姆。有时候好几天,朱利安都碰不上拉斯,只能与玩具、书籍与小三岁的弟弟为伴。
他想起过去教他认字的家庭教师。他们一度很亲密。他曾经把对方视为最要好的伙伴。他的第一个老师学富五车,教授他历史和哲学,讲过无数引人入胜的故事。事到如今,朱利安却只记得众多故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微不足道,却那样烦扰,纠缠在他心间的那个。他越是不去想,这个故事就愈发清晰。在医院的长椅上,在这个夜晚,朱利安避无可避,想起西塞罗和他最心爱的女儿。这位古罗马人的女儿墓中,点着一盏长明灯,考古学家打开这座墓的时候,这盏灯已然熊熊燃烧了一千五百多年。灯火从未熄灭,作为奇迹,作为父母与子女最深沉不可摧毁的纽带。这火是世间万物之中接近永恒的东西,而永恒的反义词是从未得到。朱利安同样想到,他并非一出生就学会如何抵御注定缺失的恐惧。长大并非意味着成功逃离这些事情。缺失的爱情。缺失的亲情。天狱就在长明灯的另一头,永远注视着他。
他靠在椅背上,久久凝望墙上的钟。
手术结束,朱利安派人看守病房,自己在老城歇息。次日上午,他回到卡尔达雷利。病房外站着两个人,他们是奉命来逮捕拉斯·扎波拉的。朱利安的人把他们拦在了门外。朱利安拨通法西欧罗·阿格雷诺的电话,电话响了三声,接了。
朱利安说:“我有话要与我父亲说。”
阿格雷诺说:“关我什么事?”
朱利安把手机递到两个警官面前,开了公放。“你得明白,阿格雷诺。”他说,“合作不是意味着你高人一等。”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指示来抓人的两个警察,少安毋躁。他们听从指令,候在门外。朱利安走进病房,合上了门。
拉斯已经醒了。气色不错,冷静又镇定。
朱利安在床边,看着他。
朱利安说:“律师会尽力把你安排在条件不错的地方。”
拉斯说:“那还得多谢你。”
朱利安在思忖。他说:“今早,米茨被押走了。警察查到的远比我想象的多。关于一桩陈年旧案,我有几个问题。我想听你亲口回答。”
朱利安问:“巴塞米罗·巴蒂斯图塔是谁?”
拉斯没有说话。朱利安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他轻轻巧巧、按在拉斯的伤口,那里洇着血,绵绵的钝痛。拉斯面不改色,捉住他的手。
拉斯说:“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
朱利安又问:“布鲁斯·摩尔是谁?”
“一个很早就死了的人。”
“十八年前,你收养我是为了什么?”
“你是我的血脉。”
沉默了片刻。
“不要骗我。”朱利安说,“不要骗我,爸爸。”
拉斯冷冷地看着他,“你呢?你又对我做了什么,朱利安?你让尚尼亚做了什么?从他死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做了哪些事。我知道你的一举一动。我善待你,你又是怎样回报我的?”
“你夺走我爱的人,伤害无辜的性命。他们不该有那样的结局。”
“看来你变成了一个好人。”拉斯说,“扪心自问,你究竟为何背叛。”
“你曾经是我的英雄。我的一切。”
拉斯无动于衷。他放开朱利安,轻描淡写。“我很抱歉,孩子。你说的这些都不重要。财富、权力、前途,我都给了你。你还想要什么?你贪婪到我瞠目结舌。”
“我从来没想要那些东西。”
朱利安说。他的声音消散在阳光里,宛如叹息。
“我以为你爱我。”
许久,像是一个世纪过去了。
拉斯笑了一下。然后,他在床上沉声笑起来。他大笑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目光炯炯,要把朱利安咬碎,吞进肚里。
“走吧。”拉斯说,“走吧,朱利安·扎波拉。你不再姓扎波拉了。”
他起来了,来到朱利安面前。他狠狠捧住朱利安的脸颊,炙热、冷酷而又决绝地吻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时间静止,然后流动起来。他们不再看彼此一眼。父亲和儿子。恶徒和圣人。两个陌生人。两个受伤的人。朱利安转身离开。
他打开病房的门。
“让他们进来。”他对手下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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